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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闲话。”赵辉打开门:“是事实。”
李氏入冬后就犯了肺气肿,夜里不能躺平,只能半靠在床头。帐子像一层败絮兜着床沿内费劲儿的嘶喘。
“妈。”赵辉没开灯:“我拿米给大姐熬粥。”他蹲下去,拖出瓦缸:“过完年,我跟纪康去南方打工。”
“你……”帐内猛一阵剧喘,李氏捶着胸,拱背挑开帐子:“畜生!你知不知道村里都传开……咳——咳,你还叫不叫妈活?!”
赵辉半蹲着,一动不动:“妈,您又知不知道,这话就是赵德才传出……”
“你闭嘴!”李氏又狂咳一阵:“没良心的混账,要不是靠玉霞照应着,你妈这把骨头早就入土了!”她手按床槛靠回去:“你啥都不用说,年前你就跟人成亲。”
“我已经说过。”赵辉抱着缸子站起来:“我跟纪康走。她愿意进门守活寡,随她的便!”
“你……你……”李氏摁住胸口:“你敢!咳——”好不容易伸起手指:“就再也别回来!”
赵辉没应声,径直出了门。
外衣忘了靠火盆烤,冻得跟钢板似的。赵辉把米给了赵芬,回屋带上钱,刚要走,又掉头轻轻拉开了抽屉。天地间像灌满了浓稠的墨汁,那只手电也是,黑黑的,静静地,温纯地躺在屉角。他伸手拿起来,突然有一瞬恍惚,自己竟真的,从来没给那小子送过什么东西……
当天是周六,二毛照例还要加班。赵辉先把盐油粮面采买了,才去的他家,也等了足有两小时。
“你村里不是拉过电话线了?”二毛满脸胡子拉渣,进屋踢掉靴子,拍着后颈坐下:“咋不先打去我厂里说一声儿?”他这半年也累得够呛,厂子忙,家里闹,女儿才两三个月,老婆就又怀上了。
“就村委会装了一台,还不好使。”山上信号弱,据说杂音比人声还大。而且,他哪儿会去找赵德才。赵辉搜出信封:“纪康给你打听的矿价,叫我赶紧送来。”
“矿价?”二毛接过来,拆开封口抽出张薄条,看完才想起来:“哦,对。搞忘了都。”
“咋了?”赵辉问:“没有了?”看那信封还挺厚的。
“有,不是我要。我姐夫,想跟人做生意。”二毛站起身,冲院里吼一句:“金玲!娃儿哭了你不会抱抱?吵死了他娘/的!”把信放好才又过来:“咱一会儿吃过饭,就去找人抬粮食。我恐怕就去不了了,年前任务重。”
“不用,”赵辉说:“你忙你的。”在这儿坐等半天,他也被那娃儿闹得焦躁,喝掉茶底子:“孩子是不是不舒服,你去看看,我这就走了。”东西虽然多,慢点儿扛总成。
“有点儿闹肚子。走啥走,”二毛拦住他:“吃了再说,一点小事儿磨叽个啥。”喝了口水又道:“对了,纪康说他年前就不干了,要是那矿价合适,我下礼拜四五可能还要带人过去谈。经过你家你给我指指路,大道儿都封了。”他问:“你在家不?”
“在呀,不在家就在地里。”赵辉说:“你打听打听就知道了,没其他地方可去。”
“成。”二毛听金玲摆桌子了,招呼他:“走,吃饭去。”
那天出来赶巧儿碰上几个熟人,都挺热心,就被二毛拉了公差,连同学都没找。赵辉回来歇了一晚,接着又花两三天功夫把两家的地翻好,种上越冬的洋芋,周一下午收工到家,天已经快擦黑了。他看赵芬绕着灶头还没忙完,便把粮食分筐装好,穿上扁担打算给赵桂芝先送过去,却忽然听见声细而急的叫。
“辉子哥!辉子哥!”纪永诚招着手被他妈抱着,正跟赵德才和一个生面孔的人往村外走,伍秀竟也背着孩子傍在旁边。
整条脊梁骨瞬间就冷透了,窒闷数日的心脏,遽然狂跳起来。赵辉撞开院门就冲了出去:“婶子,”他牙齿控制不住地咯咯响:“你们,这是上哪儿去?”
“你们村太不像话,线路坏了就要找人抢修,”那个四十来岁的瘦子抱怨不停:“电话就是为通知紧急情况设的……”
“是是,刚好赶上休息日……”赵德才赔笑点着头:“可能哪家小孩溜进去玩,接了没听,又把电话线扯坏了……”
赵辉瞪着赵桂芝,突然想堵死自己的耳朵。“康子——”她却已泣不成声向他转过来:“康子——出事了……”
一九九八年一月十六日凌晨三时三十许,泥霞岭铅锌矿分支坑道非作业时间发生意外爆炸,引发相邻废旧煤矿大面积透水坍塌,铅锌矿主体矿井部分损毁。事故中一人获救,目前仍有七人被困井下,情况不明。
赵辉木然接过惊哭的纪永诚,木然获知赵喜受伤得救,甚至听见纪康的名字,都木木地毫无反应,只知道机械移动着步子,又仿佛回到了十六日凌晨,那场莫名猝醒的梦寐中。
天阴着,风又冷又急,卷起雪粉横空飞扫,呜呜地,一声紧催一声,像要削掉人的脚后跟。那两溜土坯房,做梦似地漂移到眼前。一架停开的抽水机,正孤零零立在倒塌的围墙边,机身上覆了层厚厚的积雪。
粗黑壮实的张春发已经收到消息,穿着厚厚的羽绒衣跟两个随同候在门口。原先的伙房临时改成了接待室,里面围坐着十来个被困人员的家属,尽皆通红着眼睛紧盯着他们进去。赵辉只看到一张情绪正常的脸,甚至还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那是他的姐夫——陈大山。他进去放下纪永诚,不及理会就立刻质问:“抽水机为什么没开,现在有多少人在井下救援?”
“是这样,是这样,来先坐下。”张春发按他坐到条凳上,问那瘦猴子:“这位是?”
“他是我义子,陪我来的。”赵桂芝嗓子哑得已经哭不响:“我是纪康的妈,他现在到底咋样啊?!”
“哦——”张春发了解地点着头,马上撇开赵辉过去:“这大婶儿,你听我说。这次矿难情况很特殊,主体矿井连接事故坑道的位置已经毁坏,强行挖掘肯定会引起更严重的坍塌。而废置煤矿积留着大量瓦斯气体,如果发生二次爆炸,后果将不堪设想。”他坐到随同搬来的凳子上:“现在唯一办法是打一条连通分支作业面的坑道,再进去把人救上来。但那附近地道都已经透水,抢救通道得绕开挖掘。这距离就很长,岩质结构又太硬,经过我们技术人员估算,打通至少要花十七天……”
赵桂芝呆愣愣半张着嘴,根本听不懂他的话。张春发表情沉重,解开羽绒衣领口,背书一样接着侃侃而谈:“大婶儿,你的心情我很理解,矿难一发生,我们立刻就联系你们,但电话一直打不通。第二天我们又派人步行过去,可雪路不好走,你们村又实在太远,”他随话示意那个四十来岁的瘦子:以前只有老刘去过。这路上一去一来就耗掉了四天,还有救援需要的十七天,总共二十一天。这样的话,被困人员生还的希望基本就没有了……”他沉痛地继续:“我们也很想及时救援,但家属意见不统一,现在其他家属的意思,是准备领取补偿金……”
“你的意思是不救啦!”赵桂芝猛然跳起来,摇摇晃晃像块被风刮起的破纸片儿,那两个健壮的随同立刻上前扶住她:“大婶儿,您别激动,您听我们慢慢说……”
赵辉直接站起来:“电话在哪里?”他血红着眼睛,斩钉截铁:“你们不救,我相信镇、县、市、省政/府,矿业局领导一定会救。你们需要家属意见统一,我问问他们需不需要!”
“大哥!大哥!”两个随同连同张春发都围了过来,家属中陈大山是第一个站起身的,然后接二连三一个个离开了凳子,将他们围成水桶之势:“电话你绝对能打,”张春发诚心诚意地表态:“但事关所有人利益,这位大哥就麻烦您稍微等等,我们只占用几分钟时间,把情况说一说……”
他们说,说时间问题:在没有供暖设备,没有食物来源,却灌注冰冷污水的严寒地底,人的生命能够持续多久?
他们说,说地点问题:事故地表已出现明显塌陷,连矿场的围墙都已经垮塌,而在坑木支撑尚未完善、承重量不足的新开挖矿道,情况将会有多糟糕?
他们说,说工伤与否的重要性:事故原因已经查明,四组组长跟部分组员,和获救矿工赵喜,当晚都曾经大量饮酒。这才会在休息时段跑进矿道恶性斗殴,引发炸药爆炸,连进去拉架的纪康也没能幸免。如果照这个情况上报,那么补偿金只有现在的一半,甚至更少。矿上的名誉也将因这几人酒后肇事蒙受不应有的损失。
他们条理分明、思路清晰:据被救人员描述,炸药属于近距离爆破,即使二十一天不出岔子把坑道挖通了,人救也出来并且生还了,中高等截瘫的比率会有多大?家境好的人不会来当矿工,而一个贫困家庭,要再负担起一个可能连生活都自理不了的严重病患,前景将多么悲凉?这些你们现在情绪激动一时想不到,但我们做这一行的很清楚,所以更要对你们负责,不能让你们白吃了亏。
他们推心置腹、耐心诚恳:如果你们能考虑另一个的处理办法,情况就大大不一样了。被困的几个都是矿上很优秀的工人,我们的心情也相当沉痛。所以经过矿领导再三研究,一致通过将补偿金加倍。也就是说,现在家属可以一次性拿到五万元人民币。你们可以想一想,这笔钱在咱们这穷山沟里,多少人一辈子都见不到?多少家庭急需这笔款子度过难关?如果被困的工人们知道,也一定会希望你们采纳这个方案。损失已经造成,就更该慎重考虑,避免损失继续扩大化。
他们慷慨承诺、无微不至,连家庭状况都一清二楚:赵大婶,您看,纪康的爸爸已经去世,您家里田地又不多,房子也才两间,平时就靠您一个人拉扯个病重的孩子,生活已经很艰苦。纪康在矿上的表现特别出色,而且这次他属于热心助人,是所有矿工的表率。所以领导决定,再给您追加一万元补助,其他家属也没有意见。您拿着这笔钱,也好尽快为这孩子做心脏手术。您已经失去一个儿子,更要竭尽全力保住另外一个,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结局A…2
赵辉瞪大眼睛听着,眼睁睁看着赵桂芝的脸色由激愤到强硬,由强硬到失措,由失措到悲凉,再由悲凉燃起某种异样的神采……他打摆子似的,全身的骨髓都像被一股股抽干,却只能无力地盯着冰冷的针筒:“婶子,”他走过去,紧握赵桂芝的膝盖:“婶子,您别听,婶子,您想想纪康,他是您的儿子,他是您的儿子,婶子……我求求您,我求求您……”他嗓子嘶哑,跪下去一个接一个叩头:“婶子,我求求您,我求求您,我求您救救纪康……”
赵桂芝愣怔地听着,却忽然受惊般缩开了腿,颤抖着嘴唇:“我也想救,我不是不想救,你别给我磕头,是我没法儿救……”
赵辉从头冷到了脚,摁着地板站起来,转过身,僵直地正对挡上前的几个人,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