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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康难得没笑话他,说:“哪有,点着火呢,刚是猫头鹰。”
“是,是呀?”赵喜缩着膀子,叽咕道:“这娘的鬼林子……”
赵辉本来还想吓唬他,见他那怂样,打住问:“那玩意儿用叉子收?怎么不叫我们也带上。”
“……不是,”赵喜讪讪地:“我,我带着防野牲口。”
“哈哈哈,”赵辉险些岔了气:“要来了野牲口,你还真敢上?逃命吧你!”
“逃命也跑不过它们,”赵喜不服地争辩:“有家伙总比空手强吧?”
“操,”纪康这回也憋不住了,笑骂道:“防个毬,快走路吧。”
仨人又接着下了半个小时坡,那坳子才在昏蒙的月影下慢慢显出轮廓。未待靠近,一股奇异的香气便随风幽幽地飘了过来,越来越浓,在荒萧的山林间令人沉醉地弥漫。
“怪不得要种在这儿,”一个火把都能照出那块细田,长着些近一米高的油菜株型作物。赵辉问:“这才多少棵?就这么香。”
“九十来株。”紧挨着田边还有个小茅寮,赵喜进去提了盏灯出来,每人分了个小碗和一根粗针,自己蹲下来示范:“取它的汁儿。”
“咱们那儿太高,”纪康划破一颗椭圆形的果实,乳白色粘稠的汁液从里面慢慢淌出来:“这玩意儿也养不活。”
“九十来株都够人忙活,”赵辉边取汁边问:“你爸一个人收得全吗?”
“他前两天都待在那寮子里,连夜收。”赵喜说:“我这时候来,肯定收不完。”
山谷空寂,香气馥郁而缠绵,在幽凉的夜气中氤氲缭绕,**地蕴藉沉湎。三个人都不由放低了音量,小心翼翼地接取那一股股醉人的浓香。直至鹅卵般殷红的旭日从山尖冒出头来,那一垄蒴果才堪堪取完。
赵喜把几碗浆汁倒进一口小锅里,点上炭炉慢慢熬炼。随着炭火温存熨煨,那股奇异的幽香更郁烈了,让人情不自禁蹙住鼻孔贪婪吸嗅,五脏六腑都似被这香甜充盈缠绕,绵软成初夏轻熟的微风。
浆液最后结成块儿深褐色油膏,泛着微光厚厚地沉进锅底。赵喜用匙子舀出来,抿进一只小瓦罐里。纪康看他弄完,拿过来在手里掂了掂,问:“你妈一天得用多少?”
“就这一小坨,”赵喜掐着小指,慢悠悠比划了下:“咋啦?”
“我请三天假,跟你来收。”纪康看看他:“完了,就把田捣了吧?”
“为啥呀?”赵喜靠在围寮上,还没从那股撩人的沉香中回过劲儿来:“还能多收好几天,捣掉不可惜了?”
“味儿太大了,”赵辉掐着眉心,左右看看:“这儿是偏,也难说不会有人过来。又不是啥好东西,够用就得了。”
“可惜个鸟,”纪康说:“明儿早我来熬,你上那边风口待着去。”说着踢了赵喜一脚:“起来,走了。”
两人看他把瓦罐藏进寮子下的土坑里,盖上层茅杆草,才一道儿往回走。一路无言,进了刀背岭下面的山谷后,那股奇香才渐渐散去。
赵喜方才走了趟夜路,纵使百般过意不去,终究没说出让纪康别请假的话。想了想,抓抓头:“……我不会碰那玩意儿。”
“明坤叔……”纪康问:“他抽吗?”
“没,”赵喜肯定地说:“我爸不会。他自个儿说的,人要是抽上这个,啥都完了。”
“那就好,”赵辉也悬着心,那味儿实在太抓人:“既然这样,更该把田捣了,留着终究是祸根。”
“要不,等我爸回来再说……”赵喜沉吟着:“他怕要留些种子。”
“那过了这三天,你就跟我回学校。”纪康说:“要只你一个,还收不够这数。”
“嗯。”赵喜点头应了,纪康便没再说什么。
那天的太阳格外的好,亮堂堂地照在刀背岭锋利的山脊上,豁亮的流光像道奇丽的金环,晃动着令人睁不开眼睛。仿佛昨夜里那层迷蒙的月晕,只是个虚幻的错觉。几个人莫名松了口气,沿着斜坡慢走着,边晒太阳边打野菜。赵辉瞅瞅下面,突然笑道:“那不是黑丫吗?”
赵敏也看见了他们,远远跑过来:“你们咋上这儿来啦?”又对纪康说:“上你俩家问,都说一早就不见人了。”
“这不打猪草吗,”纪康笑道:“又想打听啥?除了半夜猪叫,没新鲜事儿。”他们几个上学后,虽不能像过去经常在一块儿玩,但每周回来两天,赵敏只要有空就会过来,问问学校里的趣事儿。
“我又没问你,”纪康从来就没个正经,赵敏早习惯了,拉着赵辉说:“我听赵玉霞回来说,镇上的布店这两天处理布头,你帮我带两块吧?想给我妈缝件衣裳。另外……”她说着掏出一小叠齐整的毛票儿,犹豫了半天,又加多五分:“杂货店里要是有便宜的头绳,也帮我带一根儿,钱不够就算了。”
赵敏家是困难户里的困难户,她爸妈是姨表兄妹,母亲刘氏自她之后连怀了几胎都没养活。前几年好不容易得了个儿子,又是先天痴傻。刘氏本就有虚症,被这事儿堵得更是三天两头病倒在床,家务活计唯有指靠这半大不小的女娃儿忙活。
“行。”赵辉接过来放好,见她担着水桶,问:“你来打猪草?挑担子干啥?”
“昨天打够了,我得浇地。”赵敏说:“今年雨还没下来,我家田边的池子就干了,趁现在早,先担水过去。”
四人聊着进了村子,赵喜打个招呼先回了家:“中午再找你们,我妈一个人在,得先回去烧饭。”
“没啥好听的,”赵敏说:“我也先走了。”又笑着回头:“哦,对了,纪叔刚才说,中午还去老槭树下讲故事,你们也来啊!”
“等等,”赵辉喊住她:“一道走吧,我放了猪草帮你挑。”赵敏家的田离村子远,一根扁担两个桶,半天也未必担得完:“你爸不在?”
“一早带我弟去大刘庄了,他今天要扎针。”赵敏皱着眉,她弟隔三差五就去大刘庄针灸,这么些年勉强能走了,也认得清一两个人,却仍旧吐不了字儿。转头见纪康把野菜扔进自家院子,又拎了根扁担和两只空桶出来,不由翘起嘴角:“你们一大早起来,还没吃饭吧?我今天多蒸了两个馍,先去我家吃点?”
“吃馍干啥,当给你干活儿呢?”纪康晃着俩桶没个正型:“我是看热闹,顺道儿晒晒扁担。”
赵敏忍不住笑:“……你咋就没学到纪叔一星半点儿实诚呢?”
“呵,”赵辉吃惊地说:“黑丫也知道成语了?又是纪叔教的?”二年级那会儿见她总问课堂上的事儿,心血来潮教她写名字,没成想人家早就会了,那手字儿比班上不少同学还像样,一问之下才知道纪涛偶然会教教她。
“嗯,前两天学的。”赵敏有点儿难为情,微红了脸,急着问:“我没说错吧?”
“能错吗?”纪康瞟她一眼,满脸懊丧:“怪不得我爸没心思教我,原来都教他自个儿收的徒弟去了。”
“什么呀!”赵敏哑然失笑:“是你自己不学好样儿。”
赵辉也帮腔打趣儿:“就是,要不纪叔那么白,你咋就黑得能掉渣儿呢?”说着不由打量旁边那小子,当年泥地里苦晒的蔫吧孩子竟已没了踪迹。还是偏瘦却结实挺拔的个头,肩膀早已挣脱了孩童的狭窄,眉眼漆黑、神采奕奕,鬓角下汗湿的皮肤,不知何时已褪成健康的深棕色……四五年光阴一晃而过。他们,都长大了。
“你瞅着我看啥?”纪康擦擦脑门儿,一脸怪异:“没那么玄吧?真掉渣儿了?”
“哈,”赵辉回过神儿,笑着直说:“突然就想起咱们上学前那天……不知道啥时候才能去海边看看。”
赵敏偏开头扯了扯嘴角,纪康也默了默:“都出了镇子了,一步步来,总能去。”
“对。”赵辉笑道:“黑丫儿,到时咱们四个一块儿去。”
赵敏笑了笑,正待说话,她爸赵福就驮着儿子进了村,见她站那不动,扯开嗓门吼:“赵敏你活干完了?撑饱了?顾着吹风闲扯淡!”
“诶!我就去浇地去。”赵敏应着慌忙往前走。
赵福一身水一身汗,脑门上褶子里都扑满了泥灰,兀自怒骂:“人家念书,是因为人胯裆里有东西,你有个啥?跟着瞎凑热闹!”
赵敏没吭声,低着头从他爹身边赶快走了过去。
赵辉蹙着眉,没像往常那样跟赵福打招呼,对纪康说:“走吧。”
“嗯。”纪康应了声。
俩人一块往村东头走。眼看着那个挑着担子的纤细身影,远远地绕开五角槭婆娑稠密的浓荫,匆匆没入荒草纵深的山道间。
第五章
周一赵辉回校帮纪康和赵喜请了假,他自己当然也想留下帮忙,只是这请假理由实在拿不上台面跟父母商量,无奈只得作罢。
不久迎来了毕业考,村里四个孩子都顺利升上初中。开学后赵喜和赵玉霞留在了原班级,赵辉跟纪康被选进了重点班。班主任也由原先的糟老头换成了个二十五六的女老师,有三两分姿色,也爱装扮,叫梅晓红,是学校唯一的英语教员,也是校长的新婚娇妻。
新老师不如老头子好说话,年纪又轻眼睛亮,自然见不得纪康自由散漫的上课态度,屡屡便揪出他来批评指斥。纪康被抓住后态度是极好的,口头保证、书面检查做得溜儿顺,事后却照旧该干啥干啥。梅晓红气得牙痒痒却拿他没辙,功课挑不出毛病,唯有对着那沓检讨书咬文嚼字,把内容相仿的抽出来打回头重写。
很快到了十月初,这天又是英语课。纪康上课前就对着作文本子唉声叹气,见梅晓红穿着条嫩红百褶裙婀婀娜娜飘进来,只得暂时放下,认真听完了语法,才又苦思冥想写起来。
“你检讨写得不挺好,”赵辉升班后就跟他同桌,念书是乡镇孩子唯一的出路,能进重点班的几乎都熬成了绿豆芽黄花菜,他便也从稍前的座次直接跻入了纪康常驻的最后一排。见他愁眉苦脸不由纳闷儿:“咋作文这么犯难?”赵辉连任了班长,那一沓洋洋洒洒、融会贯通的检讨书他是拜读过的。
“谁有功夫写那个?”纪康匪夷所思地睃他一眼,又再埋头苦干:“跟打球那几个哥们儿传着抄的。”
怪道字里行间的悔恨自责都够催人泪下了,纪康哪来的这股诚恳劲儿?赵辉一阵好笑,没再搭理他继续听课,却见梅晓红已经停了讲,直直朝两人看过来。教室里本就安静,这会儿越发落针可闻,纪康也察觉不对,哀叹着撤下作文,只留了英语本子在外面。
“纪康,”梅晓红打从进教室门就没露过笑脸,想是有啥烦心事儿,这会儿语气更不好:“你对我上课有什么意见?”
“没意见啊?”纪康特无辜。
“你是不是来念书的?自己无视课堂纪律,还带坏其他同学。”梅晓红冷声训斥:“你究竟想干什么?”
“不想干什么。”纪康眉毛皱了皱,坐直身。
梅晓红想是在学校众星拱月惯了,一点违逆都受不得。赵辉也觉得这指责过了,不就是说了两句话?站起来解释说:“老师,刚才是我先问他问题。”
“赵辉你坐下。”梅晓红蹬蹬蹬走下讲台,显然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