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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阿姨身体怎么样?”赵辉挺吃惊,这才刚办完丧事。曲盐坝那地方哪怕再难活命,让人甘愿冒风头火势嫁进艾滋村,得花多少钱?他记得赵明坤过世的时候,连棺木都买不起:“你哪儿来钱娶老婆?”
“纪康帮了点儿。”赵喜愣了一下,低下头:“还有就是,原来我爸去年就逼我妈把那玩意儿给戒了,剩下的,拿去换了钱……”他说着眼边就红了:“就等着给我成亲用。他自己……病死也没舍得花一分……”
“……”赵辉不由默了,抬手拍他肩膀两下,过了会儿,又重重拍两下:“行,后天我上你家帮忙去。不早了,你也赶紧回去吧。”
“好,我还得去商店给她扯块花布。”赵喜站起来:“对了,还有这个,”他说着从两边裤兜里掏出支电筒和几排电池:“纪康让给你带的,说学校断电早。”言毕用力握握他手腕:“咱哥儿几个里,就你还在念书……好好读。”说罢就晃着两只空落落的裤管,快步往外走。
“等等!”赵辉胸口一闷,立刻追上前,烫了手般将东西塞回去:“这我用不上,你替我还给他。一断电就睡了,哪儿还有劲头熬书。”他敞颜笑道,喉管里阵阵苦涩:“我的功课,你还不放心?”
“这都带来了,”赵喜纳闷儿地往回推:“不看书也留着备用啊。”
“不用,真不用。”赵辉挡开就箍紧他肩膀,一路把人送出校门外:“要缺了啥,我会找你俩要,下回千万别给我带。”
赵辉转身往回走,遥远的往昔,模糊不清的岁月,像一锅稀哩呼噜吵闹不休的,粘稠的粥:‘要能有支手电就好了。’那句话仿佛化作气泡,憋闷地,费劲儿地,从坚硬的锅底挣扎着翻起身。那是他自己说的,十来年了吧,他记得刚来蒗坪镇不久,在黑漆漆的大宿舍里,在期末统考的头两天。
‘切,还手电,’隔壁床那小子立马嗤之以鼻,张嘴就给他堵回来:‘闭上眼睛做梦吧你,洋腊都没一根儿。’
呵,是的,做梦的一直就是他吧?所以才如此的不真实,所以,转眼就烟消云散。哪怕全都是真的又如何,也不过,是那两人身后长长的阴影……隐晦的、碍眼的、可有可无,永远都无法坦然置于阳光下。
手心里凉凉地,还印着方才那支电筒的纹路,纯黑、精致、小巧,一看就不是镇上商铺里卖的便宜货。是在县城就准备好了吗?是见他恋恋不忘才决定送出手吗?这又,何必呢。赵辉抬起头,笑着跟对过的同学打了招呼,快步转上楼梯。是梦,就干干脆脆地,醒了吧。
第二十三章
伍秀过门那个周末,正赶上雨天。是九四年最后的那一场,嘀嘀嗒嗒,挤不干净似地从铅灰色云层里淌下来。席面只开了两围,还没坐满,在院子里临时搭起的毡棚下面,四角挂着淅淅沥沥的水线。两只湿淋淋的瘦弱黄鸡,呆头愣脑地绕着桌底的泥窝奋力刨刮,赶都赶不走。赵辉看不过,把烧酒瓶子趸上桌面,弯腰抓了塞进灶旁的竹笼里。
虽说财尽灯枯,也总算办成桩好事。李氏腊干似的青灰颊骨,难得泛出些活气,强打起精神陪三四个亲戚拉着家常。新娘子还没露面,由赵敏、赵芳陪在屋里。她家就来了两个娘舅,父母都没到场。也难怪,从曲盐坝路遥水远折腾到这大山沟里,别说上年纪的老人,身强力壮的后生都得脱掉几层皮。
邻里基本没到,只有纪涛刚来打了个照面。想是顾忌自己的病,水都没坐下喝,只放下礼品说了两句话。赵辉看见他父子就绕开,纪康也没过来搭话,不一会儿就送了纪涛回去。
又是风又是雨,好不容易做好的热菜,一端上桌就冷透了。赵辉看酒杯子还差两只,找赵喜要了雨披:“就剩一个菜,你先招呼人上桌吧。”
“你去哪?”赵喜拉住他:“不都开席了?”
“回家拿两个杯子,”赵辉套着雨披转出院门:“你们先吃。”
村里这条土路,八九年就说要修要垫,拖到现在都筹不上钱,一下雨浊水横流。正是午饭时间,路两旁稀稀散散的破败屋院,冒起些断续不接的炊烟,在灰蒙蒙的雾霭中越发冷落萧条。赵辉蹙着眉,小心避开满地的水洼,快步往家走。进门问李氏要了酒杯,正待掉头,却又被她拉回去。
“辉子,”李氏拿巾子擦他脑门上的水:“帮忙是帮忙,酒菜那些,就别吃了,记着给你二姐也说说。”见他纳闷儿,一脸忧色地欲言又止:“你明坤叔那病……”
“唉呀,赵喜和刘婶儿又没病,有病一块儿吃饭也传不上。”赵辉拉紧雨披,转身就往外走:“您就甭操心了。”李氏一向心善,都防备成这样。他慢慢扯起嘴角,自己在学校里遭遇的那些歧视冷待,也是理所该当了。
离远就传来阵喧闹,毡棚下已经坐上了人,赵喜跟两个妻舅围着桌子挨个敬酒。纪康也到了,正站在后面笑着给他挡酒,深蜜色脖颈上凸起的喉结,被酒水推着利落地滚动,墨染一般深浓的眉宇,洇在湿润清冷的空气中,愈发漆黑幽寂。
赵辉转开脸跨进院门,二毛看见他立刻招呼:“赵辉,快来喝酒,你小子跑哪儿去了?”
“回家拿杯子。”赵辉脱了雨披搭在门边,过来挨他坐下,笑着推:“我不能喝,你们喝就成。”
“那可不行,”小剑立马咋咋呼呼站起身,夺了他杯子拿酒瓶倒满:“快干了,赵喜大喜的日子,你也敢溜号?!”
架着副塑料眼镜的刘斌也喝红了脸,浑不见平常的斯文稳重,杯底猛敲着桌面起劲儿催:“对对,赶紧喝,喝干了,不然我们可要灌了哈。”
“好好,”赵辉知道这酒,那年半夜里一口就上了头,不然转眼工夫,这起小子咋能都成了酒疯子。他哪肯再上当,端起来做样儿喝了一点儿就放下:“我真不行,酒精过敏,”眼看那几个就要扑过来,赶紧说:“我喝!准保不赖帐!我慢慢喝好吧?不然立马就栽了。”
“新娘子呢?”赵喜班上一哥们搛着菜问:“咋还没出来?”
“就是,”小剑回头往房门瞅:“这都开席了,还迟迟不露面,”说罢笑嘻嘻挤眼:“那么大架子,该不会是天香国色吧?”
赵辉松开杯口,幸亏他不好酒谁都知道,见他自认一杯,又被新娘子分散注意力,才没再紧着逼。赵喜这会儿也敬过一轮,跟纪康转回来他们这桌,正要坐下,却被人赶着去喊新娘,脸上立马涌上尴尬:“呃,我去看看。”到门前敲了两下,见没动静,等了会儿才又讪讪回头:“哭了一宿,怕是眼睛肿了不好意思。”他结结巴巴扶着椅背:“赵辉二姐正给她收拾,就来,要不,咱们先吃?”
“坐吧。”纪康伸手按他下来,自己夹了一筷粉条,随口道:“哪儿用请,都嫁进门了,又不是客。”
“对,还是老大厉害。”小剑嘿嘿贼笑,探过身就要来跟他碰杯:“快给咱们说说,县城里那些女的,有啥子不一样?”
“毛不一样!”纪康拿筷子挡开,眼神匆匆掠过赵辉,回头叱道:“老实吃你的菜。”
他看过来前赵辉就侧开了身,听旁边一个高个子大事吹嘘:“这女人啊,可千万别惯着,”这人不记得名字,平时就油嘴滑舌,是赵喜班上的:“早早地就得给她立规矩。”他惬意地喝口酒,笑看赵喜不住摇头:“可别让你老婆拿捏住了,给兄弟几个丢脸啊。”
赵喜憨着脸正难堪,二毛也乐了,拍着他肩膀说:“没事儿,别听他瞎扯,再难搞的女人,只要一跟你**,就啥毛病都没了。”
“哈,赵喜脸红了!”眼看话题逐步‘深入’,小剑越发来劲儿:“人家还纯着呢,哪像你俩呀?噢,对了,”他眼睛乱转见谁逮谁,瞄着赵辉噗一下笑出来:“还有你,赶紧给人过两招,别等晚上洞房了才到处摸瞎。哈哈,那笑话可大了,妈吔,我都不想回家了。”
“我?”赵辉一愣,还没反应过来:“扯啥呢?”刘斌就已经接着诡笑:“赵辉,你这个月都没自己洗过衣服吧?”见他张口结舌,乐得猛敲他酒杯:“别浑水摸鱼呀,我可盯着呢!赶紧干了,把两个女生迷得团团转,咋能酒都不会喝。”
纪康闻言也停了箸,抬头看过来,脸上淡淡的倒没啥表情。其他几个却早让酒烧糊了头,立马哄笑开闹。最先发话那大个子拿起酒杯就塞他手里:“对,到底使了啥招,把我们班那位整得死心塌地?快把恋爱史说出来,咱们也好学两手。”
“我的?恋爱史?”赵辉撇开那束笔直的视线,失笑地握住杯脚,递到嘴边喝一口,喉咙立刻火烧火燎。他拿起筷子:“那就是个屁!”
刘斌说的是程惠雯。艾滋村刚传开那会儿,她也避忌过一段,后来听了讲座,两人关系才恢复常态。可能本就有点歉意,上个月住院又得他帮忙,越发内疚。这妮子说风就是雨,从来都是行动派,有次见到他洗被单,二话不说就抢了过去。此后隔三岔五上他宿舍收拾脏衣服,虽没其他意思,也让赵辉头疼不已。光赵玉霞一个搞‘伏击’还能对付,现在两个一块儿来,只能眼不见为净,随她们弄去了。
“屁就屁,那更得说!”几个油子哪儿肯善罢甘休,连二毛都不依,箍紧他脖子就要逼供,一边那扇闭着的房门却突然开了。
赵芳当先走出来,笑呵呵说:“新娘子来咯!”众人视线立刻被收了过去,赵辉也抬起头。
伍秀长得高高大大,看着竟比赵喜还要壮些。留着齐刷刷的短发,用缠了红毛线的卡子利落地别在耳后。眼睛果然还肿着,脸型圆中带方,嘴唇有点儿厚。并不像其他初来乍到的新媳妇儿那般扭捏,反倒快步走到刘氏跟前,端起酒杯叫声婆母就递上去。随后又跟着赵喜一路含笑给客人敬酒,那落落大方的做派,当即引来不少夸赞。
乡里人娶亲,最看重的是身板子。伍秀显然没得挑,那架势一放就是能吃苦耐劳的。赵喜咋样还看不出来,刘氏自然是合不拢嘴。一时间各个喜笑颜开,场面立马热闹起来。碰杯的,让菜的,拉着新媳妇问长问短的,祝赵家香火连绵的,七嘴八舌、嘈嘈杂杂,似乎能把连天的阴雨都堵回去。
赵喜这个家,是该有人替他撑着了,这小子熬得实在太苦。赵辉转过头,带着笑擎起酒杯,正打算往下喝,却冷不防从头顶探过只手,差点儿就被夺了去。赵辉咬紧牙,屏着气,用力攥住杯脚,像突然从热闹的酒席坠入了阴冷的地窖。眼前修长的指节,鼻端熟悉的味道——用**都想得出那是谁。他皱着眉低声说:“放手!”那手却不由分说,握着杯口一拧就把他撂开。
赵辉压着气,闭了闭眼,人多不好争持,只想散了席快走。旁边二毛却纳了闷儿,瞅着他俩诧异地问:“纪康你抢他酒干啥?瓶子里多得是。”
“一会儿醉倒的更多,”纪康寒着脸,盯着赵辉微微冷笑,话却是对二毛说:“你一个人能扛下山?”
“呃……”二毛立马语塞,瞠着眼呵呵两声,解嘲道:“那我也少喝点儿。”纪康却已经冷冷背过身去,换上笑又为一对新人挡酒。
赵辉不由苦笑,看向一桌子红头涨脸的瘟神,刚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