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们吧……”
强制人员更笑话他了。呆会儿妹妹,呆会儿爸爸,呆会儿儿子,您惦记得还挺全?有本事惦记点儿自己的脸面呀?这会儿求爷爷告奶奶了,晚了!舔我们脚丫子也没用了!吃窝头去吧,你!
恰好一位视察的领导干部在场,远远地看着,十分忧虑。这个同志怎么这么不懂法!怎么这么不懂法!你们要加强普法宣传,重在教育,重在和风细雨,雨露滋润。当然,对那些害群之马和胡搅蛮缠的人,绝不能心慈手软,要毫不留情,加强力度,狠狠打击,从而发展大好形势,维护安定局面,把我们的各项工作推向前进,向……献礼!哗,鼓掌!
害群之马张大民咎由自取,被行政拘留,给关到黑糊糊的铁笼子里去了。进了笼子冷静一想,觉得实在出丑,比在追悼会上还丑,不胜懊悔。
两个礼拜之后,害群之马姗姗归巢,面孔微黑,胳膊稍细,两限炯炯有神,就像刚从海滨度假归来一样。他担心老婆会披着被面儿迎接他,结果发现两居室井井有条,老婆正扎着围裙给他做鱼呢!老婆用锅铲杵他的脑门子,恨得咬牙切齿,你一个小蚂蚱,乱蹦什么呀!
“就算我乱蹦,就算我蹦水里了!可是……谁也没告诉我那水是开的呀!”
张大民坐下来,老觉得屋子里缺东西。噢,想起来了,石榴树不见了。今非昔比,在一间没有树的屋子里过日子,是一件多么无聊多么无趣的事情啊!张大民想他亲爱的树了。
车间领导又把张大民叫去了。张大民正襟危坐,叮嘱自己别当回事,不就是个副段长吗。领导说你要正确对待。他耸耸肩膀,我尾巴再长也翘不到天上去。领导说你一定要正确对待。他心说,操,您看我像骄傲自满目空一切自以为是贪污腐败的人吗?我要当了副段长,我首先……
“张大民同志,我现在正式通知你,经车间领导研究决定,并报请厂长办公室批准,从即日起……您下岗了!”
张大民让雷给劈死了。
半个月之后,北城一带的居民小区里出现了一个神秘的人物。他身材短粗,满面愁容,用一个特制的网袋挎着一大堆暖壶,前胸五六个,后背五六个,品种还不一样。他见了老太太就凑过去,露出巴结的笑容,像受够了邪气的小媳妇一样。
“我们厂快倒闭了,积压了很多暖壶。您要要我给您便宜点儿,就算您发善心,就算您支援我了。我们厂开不出支来,每人发了七百个暖壶,其它什么都不管了。您说孙子不孙子?一个暖壶还没卖呢,先碍租厂里的地儿搁它们。您说缺德不缺德?您看这暖壶多好,像胖娃娃不像,您还不抱一个回去,就算捡个搭拉孙儿,跟您就伴儿了……”
“不要!我们家有。”
“来一个,多一个是一个!”
“是真的吗?”
“依您的意思是纸糊的?”
“有胆吗?”
“哟!我摔一个您看看?”
“不要!要买商店买去。”
“我比他们便宜!”
“便宜没好货。不要!”
“大妈,您走好,赶明儿暖壶(卒瓦)了找我!”
“还不撂下歇歇,一脑袋汗。”
“不敢歇。我得找个坎儿再歇着,撂这儿我就拎不起来了。您要真心疼我,别买这个大的,你买个小点儿的吧?”
“不要不要!”
张大民终于把老太太吓跑了。他钻进塔楼,谎称给领导送礼品,蹭电梯到顶层,然后逐户敲门,一层一层往下敲。敲开一扇门扉,里面站着一位英俊少年,比儿子大不了多少。
“我是新兴技术开发研究所的,我们发明了一种新型的保温产品,质量优良,品种繁多,花色齐全,实行三包……”
“……去去去去去去去!”
再敲开一扇门,站着个美丽少妇,比老婆年轻多了,漂亮多了。
“我是……”
“滚!”
张大民逃至黑洞洞的楼梯里,实在不想动了,真有身心交瘁之感。他放下暖壶,坐在台阶上吃面包,一个挎着十几个鸟笼子的人俏悄走过去。大哥,你要鸟笼不?张大民看见了自己,轻声说伙计,刚才谁骂你了?
“狗汪汪怕甚,能咬俺一嘴不中?”
张大民填饱了肚子,又继续袭击剩下的屋门去了。他从北城转到西城,给许多人留下了新鲜的印象,以至一栋楼丢了一袋大米,人们立刻想到他。肯定是那小子,他把大米灌在暖壶里背走了!人们布下天罗地网,等地吃回头草,他却不屈不挠地转到东城去了。
两个月卖了十四个暖壶。他把烟戒了,缩头缩脑,又矮了一大块,李云芳怕他自悲,鼓动他去香山爬山。带全家一块儿去。他说不想爬山,没脸爬山,让香山爬我吧,把我这个废物点心埋了吧!李云芳逗他,天塌了个儿高的顶着,你那么矬,怕什么?他也逗李云芳,天塌了个儿高的全趴下了,我趴不下去,我背着一嘟噜暖壶,不砸我砸谁呀!两口子还像从前那样畅快地笑着,却含了酸酸的味道了。
那年夏末,毛巾厂的技术员回来了。可能有衣锦还乡的意思吧,要请厂里的朋友吃饭,也请了李云芳。她不想去,同事们说你必须去,给他一个面子,他敢来劲,我们帮你掀桌子,不信他不把尾巴夹起来。李云芳告诉了张大民,问去还是不去,满以为他会说又不是投吃过饭,吃他的饭干吗,不去!听到的却恰恰相反,去!快去!干吗不去!挑最贵的菜点,好好敲他一顿!平时逮不着美国鬼子,好不容易逮着一个,死吃!菜不够,把他也蘸酱油咽喽!别忘了给我带条胳膊,我想嚼他不是一天两天了,我倒满了酒杯等你!张大民嘻嘻哈哈,像往日一样没正经,李云芳就不再说什么,开始打开柜门儿给自己找裙子了。她的后脑勺没长眼睛,没看见他的脸一下子阴云密布,目光也暗下去,灰下去,惶惶然如丧家之犬了。
“……在哪儿请?”
“鸿宾搂。”
李云芳前脚走,张大民后脚就跟出来了。没干过这种事,知道是丑事,知道不该干,可还是硬着头皮干下去了。钉梢儿吗?吃醋吗?怕最后一根稻草离开自己漂走吗?下起了小雨。不久便下大了,变成了瓢泼大雨。张大民落汤鸡一样站在树底下,看着鸿宾搂的灯光和大玻璃后面的红男绿女,陷入了一生中最大的精神危机。折腾了半辈子,三十六拜都拜了,最后一哆嗦也哆嗦了,还是一事无成啊!
张大民在雨中走到半夜,一推家门发现李云芳在客厅坐着,饭桌上搁着一叠钱,绿不叽的,不是中国钱。
“你干什么去了?”
“看你们吃饭去了。”
“你……”
“钱都付了?”
“急死我!真有你的!”
“他想买你什么?”
“……你混蛋!”
李云芳给了张大民一个嘴巴。那叠外国钱,把张大民残存的最后一点儿自尊给击碎了。怪就怪技术员自作多情,把888美金放在礼品衬衣里,要给受赠人一个惊喜,殊不料吓坏了李云芳,还打碎了她们家的醋坛子,把男主人逼得悲痛欲绝,差点儿打开窗户从阳台跳下去。长夜难眠,夫妻俩倾心长叙,一个扒开肋骨让对方看心脏红不红,一个扒开肚子让对方看肠子直不直。不免相拥而位,说了哭,哭了笑,笑了再说。悲乎哉?极乐也!这时候突然咚咚咚,有人敲卧室的门。
“爸,你们干吗呢?”
“……你妈咯吱我呢。”
“妈咯吱你,你哭什么?”
“……乐极生悲啦。”
“……注意点儿影响!”
天才!这日子没法儿过了。
张大民和技术员在京伦饭店大堂见面的时候,离飞机起飞的时间不多了。技术员接过装钱的信封,十分腼腆,脸胀得通红,一边看表一边吞吞吐吐的不知要说什么。张大民没想到对方是这种风格,正所谓见了熊人压不住火,一张嘴,嗓子眼儿蹿出一只狗,汪汪汪汪,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叫的是什么了。
“在美国年头儿不短了吧?学会刷盘子了么?美国人真不是东西,老安排咱们中国人刷盘子。弄得全世界一提中国人,就想到刷盘子,一提刷盘子,就想到中国人。英文管中国叫瓷器,是真的么?太孙子了!中文管美国叫美国,国就得了,还美!太抬举他们了!你现在是美国人,你心里最清楚,那儿美吗?是人呆的地方吗?他们叫咱们瓷器,咱们管美国叫盘子得了!”
“对不起,我要去赶飞机了。”
“我送送你。以后别这么随便给人钱。你塞给我们云芳,我们云芳都哭了,觉得受了侮辱。我知道你对不起她,心里有愧,想补偿补偿,可是这点儿钱拿不出手呀。等您发了大财,拿出十万八万的,用红带子扎上,单腿儿一跪,把它们当面交给云芳,不比你现在藏着掖着的强?这点儿钱你留着回美国买汽油使吧,别瞎耽误功夫了。赶明儿钱不够花了限我说,我让云芳寄给你,咱就甭客气了,谁跟谁呀?哪儿跟哪儿呀?你说是不是!”
“对不起,车来了,再会!”
“我给您开门。上飞机小心点儿,上礼拜哥伦比亚刚掉下来一架,人都烧焦了,跟木炭儿似的。到了美国多联系,得了爱滋病什么的,你回来找我。我认识个老头儿,用药膏贴肚脐,什么病都治……回纽约上街留点儿神,小心有人用子弹打你耳朵眼儿,上帝保佑你,阿门了。保重!妈了个巴子的!”
出租车开出老远了,他才住嘴。嗓子眼儿发干,太阳穴蹦蹦直跳。张四民去世以来,下岗以来、吃醋以来,一切一切的憋闷都随着这通胡说八道吐出去了。天蓝了,云白了,走在大街上两只脚一颠一颠的又飘起来了。
“大民,你怎么跟他说的?”
“我说很高兴认识你,欢迎您下次来家中做客,拜拜!”
“真的?”
“骗你我是王八蛋。”
“总算会说人话了!”
中秋节前夕,张大民在一位厂长家里一口气推销了600个暖壶。他怕那位厂长有脚气,否则就趴下来亲吻那两只大脚丫子了。普通的居民楼,普通的单元门。普通的肥头大耳的汉子,看不出脑袋上有什么光环。张大民一边防备挨踹,一边念经似地发布广告词,我是保温瓶厂的推销员,我们的保温瓶举世无双……
“卖暖壶的么?进来进来!”
张大民的生活由此掀开了新的一页。厂长说他们厂水质有污染,刚刚更换了输水设备,职工家属贪几个小钱却不肯换暖壶,他要扣他们的奖金买暖壶,他要逼他们换暖壶!张大民确实看了看厂长的脚,他颤抖着说,我敲了足有一万个门了,终于看见了一个人,一个真正的人,一个伟大的人。中国有救了。中国的工人阶级有救了。我们靠暖壶吃饭的人有救了!出门的时候他跟厂长开玩笑,我打了一年猎,就指望哪天逮只兔子,今天一进山,撞上个熊猫儿!厂长哈哈大笑!
“国宝啊?不敢当!也就是一狗熊吧!”
张大民领着全家去爬香山了。在鬼见愁下面的索道站,他又犯了抠门儿的毛病。单程多少钱。双程多少钱。大人多少钱。儿童多少钱。掰着手指头算乱了套。李云芳不理他,越理他越乱,干脆走到一边,等着他从雾里走出来。他爬出来了。
“让妈和小树坐缆车,咱俩爬吧?”
“你不伯掉下一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