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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是前一分钟还是前一万年,都是已经一去不复返的往事,都是已经永远失去了的历
史。
所以说,一瞬即是万年。
那一年的夏天热得出奇,那年夏天热得飞鸟从天空坠下摔死,太阳烤得蝈蝈笼子燃烧起
火。一家晚报刊登消息说,一只富有解放意识的蝈蝈,由于抗议人类为之设立的藩篱,纵火
自焚。这是这家报纸该年发表的最接近事实的客观的消息之一。
人们由于天热而激动。人们计算着我国人均收入水平,并且说60年代我们的国民生产
总值与日本大致相仿佛;而在唐朝,我们的生产总值仿佛是日本的60倍,如果不是70
倍。一位科学家早在50年代已经指出,根据能量守恒定律和对于正在转化为碳水化合物的
日光能的计算,在北纬20度以北的我国大部地区每亩地可以生产小麦二万斤。只要做到这
一步,我们将重新居于世界第一。而从西安附近发掘出来的秦代的铜车马来看,我们的冶
炼,造车与喂马技术都一直是遥遥领先。直到孙悟空接手饲养天马任副处级长官弼马温为止。
我们在讨论会上谈到了这些令人难寐的事实、史实。而且说,如果砸破了铁饭碗、大饭
锅就一定可以使劳动生产率提高九倍。这个数字的根据是一条妇孺皆知的表述:十亿人民九
亿砍(侃),只有一亿在发展。大家说,只要九亿人也来干活,只要每天干足八个小时,就
可以实行周五日工作制,就可以马上占地球的前列。大家抨击说,市公共汽车公司调度员提
高了工资,于是售票员怒而不售票。小张昨晚从358路车回来,拿着钱去买票,反而被售
票员“嗤”儿了回来。小张在慨叹报国无门的同时愤然喝道:“我看中国人就欠以阶级斗争
为纲!”如果送5%的人去劳动教养,也会“一抓就灵”的。
大家都为国运民运劳动生产率纪律效益百分比绝对值急得愁得掉了牙。然后承认“这几
年好多了”然后老董说:“这几年好多了,早几十年这样干多好!”“废话!”一致斥责。
又一致叹息:真“是不说白不说,说了白说啊!”
然后急急忙忙地夺路而逃。离下班还有20分钟,办公室里已没有人影。为了躲过乘公
共汽车的高峰,所以下班要提前,上班要推迟。人同此心,高峰便也同步,该提前则提前,
该推迟推迟。我的前任1500度近视的老杜想扭一扭。他甚至亲自坐镇传达室考勤,据说
还搬到大办公室办公——意在监工。他激起了众怒,站到了人民的对立面。全局只有他一个
人是按生辰八字准时退下去的。说是,既然他那么一丝不苟,那么……
与此同时晚报上说农民万元户买了钢琴。买了汽车。买了飞机。可以即将买原子弹。电
视新闻里出现了农村的摩托车大赛。我们的人更急更气了,说是我们从事的是高级脑力复杂
劳动,为什么制造导弹的人还不如制造茶鸡蛋的?报上说一个卖茶蛋的小姑娘已经自费去美
利坚合众国留学。自费买了机票。便进一步质问,他在世的时候是知识愈多愈反动,现在
呢,是不是知识愈多愈贫穷?老董还跺脚说,为什么人家属人参,越老越补,而我们属萝
卜,越老越苦?大家鼓掌。老董跺脚又大跺,把地板跺出了一个洞,从中跑出一只白老鼠。
便又笑又赞,确实生活提高了,连老鼠都白白胖胖,活像天天吃壮儿糕与肥儿散。
飞机的马达发出了尖锐的啸声。送行的人大声与他说着道别的话。他与这个寒暄,与那
个惜别,又时不时把头转来转去向每一位友人投以迷人的微笑。而所有这一切都是下意识地
进行的。就像15年前的那次酩酊大醉。他知道自己醉了,而在那个场合,是绝不应该醉
的。他保持着谦恭礼貌的微笑,保持着主人应有的耐心与周到,使每一个人不会感到自己是
被忽略了。然后,他送客人回去,他走过三条街,过了两个十字路口,在汽车与自行车的河
流中穿过。一切都恰到好处。
而这一切,他事后完全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做到的。
他的浑身都在发烧,又甜蜜,又苦楚。他像一条自由的、骄傲的鱼。他像一条被烧煮、
被烹调的鱼,醋、酱、辣椒和烧到了150度的菜籽油都浇到了身上。落地窗白晃晃地耀
眼。像是海水被日光煮得沸腾。尖利的、杂乱的、重叠的噪声像海浪一样地扑打着他,吞噬
着他。他觉得耳聋。空中交通的指挥塔正在臌胀、正在解体、正在震摇而且涌进候机室。正
在起飞的飞机扬起了期待的脖子,那样渴求,那样无望。另一架飞机则向着他们冲来,不怀
好意。一片混乱中他仍然听到那低低的、过于天真的声音,就像耳边的私语:
“我不乖吗?”
他已经听不到这私语了,而私语仍然在重复。她的大眼睛使他吃惊,甚至是使他害怕。
没有一个中国女人长有这样大的眼睛。那好像是把一双普通的眼睛用力扩开了似的。那黑眼
珠还在不停地扩张,透明而又执著。那眼白坚硬而且,他要说是——愚直。
我传达了领导的指示。7月8月,是改革月。松绑。承包。岗位责任制。分成。聘任与
解聘。计件工资与分成工资。奖金。基分。第三次浪潮带给华夏的机会。电脑考勤。需要大
胆试验。需要开拓型的人才。需要有新的面貌,新的局面,需要向前迈一大步……
于是进一步激动起来、沸腾起来,好像天上已经布满了蛋糕馅饼。好像我们的河里将要
流淌茅台白酒。各种闻所未闻的信息遍地开花。新的口号:遍地开花。叫作:一心想着富
字。叫作:能干会花。叫作:直接进入第三次浪潮。新的措施:为所有的职工每人做一身西
服,包括坎肩和领带。新的公司,不需要任何设备和房舍,也不需要任何资金的公司——信
息服务公司。掌握了信息就能发财,就能大翻身。新的“三三制”,机关里三分之一留守上
班,三分之一各地巡视包括出国考察,三分之一经商搞钱。恭喜发财,高消费是光荣。现在
都什么时候了,还讲勤俭节约——简直反动!其实把我们单位改成一个养猪场也早就发了大
财。不,养猪太臭,最好是养苍蝇——我们专门培植全世界自然科学家都离不开的苍蝇。这
在全球都是创举,需要为你雕一座铜像,摊开两只手,手心上爬满各色各等苍蝇。然后全世
界的生物学、遗传学、生态学、遗传工程学、医学、生物化学……科学研究机构与科学家都
会向我们订货。而我们要的价很公道,每只国际标准苍蝇1.5美元或2.5西德马克。
她穿着一身黑丝绒的衣服。脖子上围着白绸纱。在契诃夫的剧本里有一个人物尼娜,她
总是穿黑衣服。当问起为什么穿黑衣服的时候,她回答说:
“我为生活致哀呀,我不幸福……”
“我们的领导应该民主产生,是的,要选举。一切由上面指定就会是淘汰精英而选拔低
劣。因为没有一个领导愿意承认别人比自己强或者有可能比自己强,这样一种估计本身就注
定了要黄鼠狼下耗子——一代不如一代……”小张讲得慷慨。他的湖北口音更渲染了他讲话
的气势。
已经有愈来愈多的人向我推荐,小张是个人才,而且是“官”才。他早就把一句话挂在
嘴上:“如果我当省长……”
“我们倒是想选一个能人,选一个新型领导人物,领导我们走向现代化,领导我们先富
起来……有这样的人我们不选才怪……可是我们选谁去呢?”众人说。
“选谁去?人人都应该来竞选!拿破仑说,不愿意当元帅的士兵不是好士兵!同样,不
愿意当领导的干部就不是好干部。现在是改革的年代改革的月份,每个人都应该拿出自己的
改革纲领,不想改革不会改革不能改革的人只好请他走开,他可以去倒卖香港丝袜嘛!”
“算了吧,倒儿爷们改革意识才强着哩……”哄堂大笑。
“那么小张,你先带个头儿,你来竞选一下嘛,你说说,如果把我们单位承包给你,你
怎么办?”
“我不说……先让别人讲!”小子还有点神秘。
“小张说得对。就是要竞选。没有这点精神的人干脆滚蛋……”几个年轻人热烈起来
了,响应起来了。
“我不竞选,滚蛋的话我就去大街要饭。”老董说。又是一阵哄笑。
如此这般,三起三落以后,小张恶狠狠地说:“要我承包也可以,第一,每年的经费必
须翻三番。第二,人员裁掉三分之二,所有的老的不听话的跟不上的包括你,”他用右手食
指狠指了一下我,“我都要裁掉。裁了的就一律不管,死活没我的事儿。第三,我必须真正
拥有权力——财权,人权,决策权与处置权,谁也不要干涉。比如说用人,我就是要顺我者
昌、逆我者亡,否则领导还有什么权威,工作还有什么效率?比如工资,我想给谁开销多少
就给谁开销多少。否则,发再多的工资有谁领你的情?有谁为你卖块儿?”
至少有一半人为小张鼓掌。有的干脆喊出了声:“我们拥护小张!”“由小张来承
包!”“让小张领导我们先富起来!”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也许,真的应该“让贤”了,就干脆让小张来试一试?也许,他们
会使生活焕然一新?可他为什么说得那样龇牙裂嘴,那样吓人!
当飞机呼啸着升空而起,当地平线陡然倾斜起来,他知道,这一切已经永远地逝去了。
他告别这个孤岛告别她如告别逝者。什么是往事呢?坟墓和十字架。
当他用潇洒优雅的姿态与送行者一一握手道别的时候,她拥抱了他。他觉察了她的脸,
粗糙、冰凉、而且坚硬。那颧骨大概是粗大的。这大概是她的命。她不会有更好的命,比一
切温柔小巧更令人痛苦。痛苦就像一场大火,烧毁了楼阁,烧毁了须发,烧焦了心。剩下的
是一片废墟。是一片瓦砾,是已经冰冷、但仍然散失未尽的烟。
然后在废墟上,在分裂的土地上重建起了不夜的城市。到处是耀眼的白灯,是富丽的店
铺,是浓妆的女子,是烤肉的油烟,是哭一样的歌唱,是货物的琳琅,是疯狂的节奏,是抢
劫的危险,是欲望的陷阱,是越来越赤裸的肉体与越来越难以辨认的灵魂。
你好。
你好。
在五星级旅馆的旋转风门旁,他们互相问安。他一点也不了解这个城市、这个旅馆、这
个人。也许他的动人之处就在于他的陌生?他像外星人。他不是这架充分发达的回旋加速器
上的一颗原子。他好奇地、傻子一样地张着眼张着口,悲伤地看着它们。
她好奇地、傻子一样地、悲伤地看着他。
而他发抖了。
领导班子连夜开会,争执不下。消息却立即不胫而走:小张即将上台。
告状信飞上来了。小张“偷”过木匠房的油刷与清漆。小张在做“红卫兵”的时候砸过
柴可夫斯基的《天鹅湖》唱片。小张给美国人写信,活动出国。小张贿赂一个司机,全家坐
他的车到125公里以外的风景点去旅游。
推荐信和拥戴信也随即飞了上来。小张是开拓型人物。早在1968年小张就说过,农
村必须搞包产到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