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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冷雨初歇,风清寒,山雾急。
雨过天青后,一轮残阳斜斜的挂在天际,透过尚带着雨意的清冷空气映照的千里万里江山寂寞孤清。
戚少商站在顾惜朝的坟头,袍角被山风吹的飘举飞扬,却只神色怅然的摩挲着墓碑。
墓碑上是他戚少商亲手刻下的三个字:顾惜朝。
顾惜朝,任他生前如何,如今他的一切都被葬在了这三尺黄土中。
可是,他戚少商的人生还在继续,并且一如既往的辉煌而传奇。他一度取代了心灰意冷的”铁手”铁游夏做起了四大名捕,后来在铁手看透那些困扰他的变故重新回到捕快的行列里,回归诸葛先生的大帏下时,戚少商便要悄然引退。可是诸葛先生也诚不愿见:以戚少商这样一个不世之人杰,流放于野,沦为草寇,不为世所见用,郁勃难舒。这时适逢风雨楼主王小石出亡之际,无人主持金风细雨楼,于是便跟王小石推荐他,而他也义不容辞的担任“金风细雨楼”代理楼主之职。
在几起几落以后,他非但没有倒下,反而站的更高,如今更成了群龙之首,武林江湖任他戚少商咤叱风云。
站在江湖的最高点,他本该是带着俱怀逸兴壮思飞的意气风发和欲上青天揽日月的狂傲豪情。可是戚少商在清辉映照下的身形甚是孤寞,甚至是流露出一种疲乏与无依,跟那人前傲慢而洒然的、群龙之首的雄姿英发大不相同。
就是葬在眼前的这一道青色人影在戚少商的划过,轻易的就将他的过去与将来断成了两截,泾渭分明。
然而活在别人的眼中的当前,只看得见他心境沉淀后的愈加深沉。
所以江湖上,没有人知道,戚少商的剑已经老了,在鞘里茁长着寂寞暗青:
他会在软红十丈,灯红酒绿中,于蓦然回首的时候感到陡然而至的孤独;
也会在啸傲江湖,快意恩仇间,于一剑定局的时候升起难逢对手的寂寞;
还会在小灯如豆,伏首书案前,于殚精竭虑的时候觉到没有知音的惆怅;
甚至,在端起一杯渐凉的清茶时也会神思恍惚,以为手上残留的是顾惜朝在他怀中渐渐冰凉的余温,然后错觉到指尖升腾起灼烧感,令他几乎端不稳手中的茶盏……
每当到这个时候,他便会撇下手中正在做的一切事情,去到顾惜朝的坟头上,独立当风。
惟有如此,他才会感到平静。
胸腔里的心脏,似乎早已经停止跳动了。
戚少商经常在自己觉到麻木没有感觉的时候抚着自己的胸膛,想确认它是否还在跳动。
心脏一下一下,有力而强劲的跳动着,可是他抚摸其上却感觉不到真实感。
记忆中他能够深刻感受到的最后一次跳动,似乎是在汴梁城外送别红泪之后,回首不见了老八的那一刻。
他想,他恐怕永远都无法忘记那一瞬间他全身出了一阵冷汗,心底蓦地生出来的一阵莫名的害怕,然后心跳如鼓,砰砰的竟似要破胸而出一般。
老八不在一定是趁他不注意偷偷跑去拦杀顾惜朝去了。
如今负伤累累的顾惜朝只怕连个寻常壮实汉子都打不过,老八一但找到他,便只会有一个后果——顾惜朝必然会死!
饶是戚少商见惯生死,历经无数大风大浪,这一刻也经不住手足冰冷:如果顾惜朝死了,如果顾惜朝死了的话……这一刻,戚少商发现自己竟然无法想象那景象,他猛的从咽喉深处发出一声低喝,然后一把抓住一个路人,从怀中掏出平乱珏让他送个信给铁手;只盼铁手看在傅晚晴的面上会帮忙找寻顾惜朝。
其下官府腐败,民不聊生,百姓说起朝廷莫不愤慨,但是诸葛一门却是这烂泥塘中的一脉涓涓清流;在民间深得敬崇,那人一听是给四大名捕送信;登时觉得莫大荣幸,欢天喜地的就去了。
戚少商心下一片混乱,也不知道顾惜朝去了那里,老八又追到那里了,却有不敢做半点停留,展开身型只如一只没头苍蝇一样一边在街头巷尾飞掠,一边运气大喊:“老八;老八……”心下实是存了侥幸,只盼穆鸠平没有找到顾惜朝,又盼穆鸠平听到他的呼喊后立刻出来见他。
如此乱冲乱撞的穿过了七、八条街,仍旧不见老八跟顾惜朝,戚少商反到冷静了下来;心下思忖道:“找不到老八,先找到顾惜朝也是一样!他重伤之身又抱着傅晚晴的尸体,一定走不远。可是他会去那里?”戚少商皱眉,迅速的猜想着顾惜朝不可去之地,心下顿时有了着落,便直将轻功施展到极至,朝着惜晴居奔去。
一路上并末有看到顾惜朝或者老八,及近时,远远看见惜晴居前的那片树林,戚少商的心愈加惶惶,惟恐自己敢到看见的是顾惜朝的尸体、却又怕顾惜朝不在,正在心神不宁之间,猛听得平地一声吼, “顾惜朝,纳命来!”
那声音熟悉的无以复加,正是老八的声音,却从没有象此刻一般让戚少商如此惧怕听到过。他身子倏地一僵,旋即便以生平仅见的速度冲了过去,却,堪堪接到了顾惜朝于穆鸠平枪下,猝然倒下的身影。
苍鹰折翼、飞鸿断翅。
戚少商紧紧握住长枪,双目愤怒的看着阵前风穆鸠平。
“大当家……”穆鸠平看见戚少商不由自主的缩了缩,旋即又想起死去的兄弟,又理直气壮的吼道:“大当家的,我没错,是他杀了红袍姐灭了连云寨!就算他再有十条命也不够还!”
“戚,少商……”顾惜朝从戚少商怀中勉力伸手揪着戚少商的襟口,一边呕血不止,一边断断续续的道:“你把我跟晚晴……葬在一起。你若是做不到,来生……我还要千里追杀……杀光你……身边,所有,的人!”
戚少商恶狠狠的瞪着血迹斑斑,狼狈不堪的顾惜朝,厉声道:“休提来生,有本事现在就来!”
顾惜朝凄然一笑,摇摇头,艰难的移动身躯便要向跌落在一边的傅晚晴移动,却在陡然间倒在了戚少商的怀中,一动不动。
“顾惜朝?!”戚少商声音颤抖的喊着,伸手去探他鼻息,也已没了呼吸。
“顾惜朝?!”戚少商声音略有提高,却更加颤抖的喊着,伸手去搭顾惜朝的脉搏。戚少商的手一向很稳,无论是遭遇到任何惊天的逆境,甚至命悬一线的时候他的手也从来没有颤抖过。可是现在他伸出去探顾惜朝脉搏的手颤抖如寒风瑟瑟的细草,好不容易制止住颤抖,却只探到顾惜朝的脉搏已然停止了跳动。
顾惜朝死了!
世界似乎一下子就灰暗了起来,从他的身边消褪不在。戚少商只觉他自己一颗心几乎也停止了跳动,四肢百骸再无半点力气,抱着顾惜朝不由自主的跌跪在地。
哪个时候顾惜朝叛了他,“连云寨”的兄弟只剩下一个老八。戚少商感到自己的事业,已一败涂地,无可收拾,还背负了惊天的冤情,可是即便是在那样的黑暗里,他也没有被击倒,胸口始终有一股火焰在烧,他发誓他要沉冤昭雪。
现在他的沉冤得雪,罪魁祸首的顾惜朝也死在他面前,他大仇得报,本该踌躇满志长笑意气的时候,他却觉得他的生命也从他的身体里抽离,仿佛他也跟着死了。
“大当家,”以为戚少商会声厉色严的怪责他,却见戚少商举止古怪的穆鸠平有点惴惴不安又带点试探的道:“咱们给连云寨的所有兄弟都报了仇了!”
戚少商抬起头,目光越过穆鸠平,语气显得十分的平静的道:“为他们报了仇了……”
“大当家,”穆鸠平嗫嚅道:“你不怪我杀了顾惜朝?”
“怪得了谁呢……欠了债,总是要还的。”戚少商慢慢的说,声音遥远的似乎来自天际。
穆鸠平见戚少商不怪责他,登时激动起来,一抹眼泪,仰天吼道:“红袍姐,各位兄弟,我给你们报了仇了~~~~”
……
“戚兄。”
戚少商恍惚中听得有人喊他,又听得穆鸠平在身边大声叫道“铁二捕头。”于是清醒了些,一抬头看见铁手抱着傅晚晴站在他面前,一张脸上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竟显得凄凉无比。他想跟铁手说话,张口却是一口鲜血喷了出来,尽数喷溅在了顾惜朝的眉眼间,更见斑驳。
铁手的视线落在顾惜朝的身上,语气是说不出来的黯然:“戚兄,还望你让我带走顾惜朝,晚晴……最后的要求我没能够做到,我想她一定希望我将他跟她葬在一起……”这是我能够为晚晴做的最后一件事情了!
戚少商缓缓点头,握住顾惜朝渐渐冷凉的手却越发的紧了。
铁手于是伸手去接顾惜朝的尸首,不意戚少商却牢牢的抱紧了顾惜朝,他竟然抱不过来。铁手顿手,恳求道:“戚兄?还望你成全铁某这一心愿!”
戚少商点点头,可是在铁手伸手过来的时候依旧将顾惜朝紧抱在怀,不肯松手。
铁手无法,也看出戚少商有些不对劲,只是他实也是在伤怀之中,无暇细思,只好手上使力,这才将顾惜朝的尸身接过手来。
就在他要跟戚少商告辞时,戚少商却陡发出一声孤独的厉啸,随即嘎然而止,然后整个人向地上倒了下去,竟是昏厥了过去。
……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戚少商看着面前的坟冢,低声问道:“顾惜朝你志未酬,身先死……这三尺黄土,够不够埋你一世骂名,葬你雄心大志?”
耳边仿佛听到顾惜朝疏朗的声音侃侃而谈,带着不得志的抑郁之声:“谁会相信一个不名一文的书生,也能够指点江山,激扬文字!”
他一定神,眼前空山寂寂,耳边风声唏嘘,却那里有什么旁人?
戚少商黯然一笑,道:“你在此倒是安心了,可是你让我丢了半生基业,更是将我的豪情万丈消磨殆尽,时刻处在这寂天寞地之中,你可知,我真想将你从这坟墓里挖出来……让你也承受下我这样的寂寞!”
他说了这话,又半晌无语,只痴痴的凝望着眼前的三尺黄土。
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咽。戚少商脑海中忽得想起这么一句话,心下更觉凄然,心想生离尚可执手,日后仍可鱼燕传书,而他只惟余黯然,便纵有千种风情,却已经无人可说了。
从此天下,更无知音。
他痴痴的站立在风中,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候,直至残阳隐去,他才举步离开,向金风细雨楼归去。
他缓慢的走着,步步都踩在黄昏时分的疾风中,心中又升起了挥之不去的寂寞和疲倦。
寂静无声的林子,一阵微风吹过,跟着便滴答滴答的下起雨来了,三月的雨和少女的情怀一样,总是多!
戚少商也不避雨,只缓步行在林子中,不一刻衣裳尽湿。
忽然他瞧见路边一只紫色的小野花在风雨中摇曳无主,却倔强的绽放着属于它自己的美丽,竟然生动、生色、生姿的引人注目,他忽得就觉得他看到了那些他久违了的希望。
他有多久没有感受到这样的心情了?一时间心情不由觉得愉快了些,于是他弯腰从地上摘下了这朵小野花插在了他的衣襟上,甚至哼起了,他久已不唱,几乎快忘记了的一首年少轻狂的歌。
这时候随着流动的风,传来了某种模糊的声音,戚少商凝神细听,然后施施然的寻着声音走了过去。
前行不多时,前面豁然开朗,一座院落出现在他眼前。
大开的柴扉,迎春花蔓延其上,在风雨中飘摇而招展。
院落里人影晃动,刀光剑影,戚少商也不急着出手,只带着他难得的好心情的站在门外准备先看看情况再说——不是每一次江湖打斗都需要有人行侠仗意的。
他只是漫不经心的瞥向里面。
只这一眼,可是这一眼已经足够,一眼万人,即便是于万千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