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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毫无准备,急忙咎道,“这事跟你母亲不相于。是你父亲送的。”
“我母亲死了吗?”孩子继续问道。
夫人这才发现说漏了嘴,但已太迟了。“我不知道,”她回答道;这倒是千真万确的,但那口气像是在撒谎。“我从没见过你母亲。”
“奥特格纳夫人见过她吗?”蕾蒙娜追问道。
“不,从没见过,”夫人冷冰冰地回答,这无辜的孩子无意识地触痛了这块旧伤。
蕾蒙娜感觉到了她的冷淡,沉默了一会儿,她的脸色很阴郁,眼睛里噙满泪水。最后她说道,“我真想知道我母亲是不是死了。”
“为什么?”夫人问道。
“因为,要是她没死,我就要问问她,为什么不让我留在她身边。”
孩子那可怜巴巴的回答,使夫人的恻隐之心油然而生。她把孩子搂在怀里,说,“这些事是谁跟你说的,蕾蒙娜?”
“胡安。卡,”她答道。
“他说什么?”夫人问道,从那眼神看得出对胡安。卡没好处。
“他不是踉我说的,他是跟卢易戈说的;但我听见了。”蕾蒙娜回答,她说得很慢,好像在回忆着关于这个话题的种种往事。“我听他说过两次。他说我母亲不是好人,我父亲也很坏。”眼泪顺着孩子的脸颊流了下来。
这会儿,夫人的正义感完全代替了平时的柔情。她抚摩着这个小孤儿──这是她从没做过的──带着一种给孩子留下深刻印象的认真劲儿说,“蕾蒙娜,千万别信这种话。胡安。卡说这种话是个坏人。
他从来没有见过你父亲和你母亲,因此他一点儿也不认识他们。我跟你父亲很熟。他不是坏人。他是我的朋友,也是奥特格纳夫人的朋友;所以他才把你送给奥特格纳夫人的。因为她自已没有孩子。我想你母亲有许多孩子。”
“噢!”蕾蒙娜说,面对这新的情况,一时松了口气,原来她并不是被当作显示慈悲的礼物送给莫雷诺夫人,而是送给奥特格纳夫人的。“奥特格纳夫人很想要一个小女儿吗?”
“是的,确实很想,”夫人由衷地、热情地说,“她为没有孩子伤心了好些年呢。”
又是一阵短暂的沉默,在这阵沉默中,这颗孤独的心灵──与它的模模糊糊的若有所失和不公正的本能做着斗争──有力地刺向了包围着它的疑惑,不一会儿,她哺响自语似地说出一句话,使夫人大吃一惊,“我父亲为什么不先把我送给你呢,他知道你不要女儿吗?”
夫人一时语塞;随后她清醒过来,说,“你父亲对奥特格纳夫人比对我更熟。那时我还是个孩子。”
“当然,你有了费利佩就不会需要女儿了。”蕾蒙娜又说,丝毫不管夫人的回答,只顾按着自己原来询问的思路和反应说下去。“一个儿子比一个女儿重要;但大多数人都是又有儿子又有女儿,”她眼睛尖利地盯着夫人,看看她对这话会有什么反应。
这场谈话使夫人疲倦、不舒服。一提到费利佩,一种她不能爱蕾蒙娜的意识立即倏地一闪,传遍全身。“蕾蒙娜,”她坚定地说,“你还是个孩子,不明白这些事情。等你长大了,我会把我所知道的一切关于你父亲和你母亲的情况全都告诉你。我知道得很少。在你刚两岁的时候,你父亲就死了。你要做的一切就是成为一个好孩子,做你的祷告,这样等萨尔别德拉神父来了,他会高兴的。要是你问些讨厌的问题,他会不高兴的。别再对我说这事。到适当的时候我会告诉你的。”
这是蕾蒙娜十岁时的事情。现在她已十九岁了。她再也没向夫人提起过这个犯禁的问题。她是个好孩子,认真做祷告,萨尔别德拉神父对她总是很满意,年复一年,对她越来越喜欢。但是夫人要告诉她关于她父亲和母亲的情况的那个适当时候还没到来。几乎每个早晨这姑娘都要想:“也许今天她会告诉我了。”但她没有问。那天的那场谈话,每句话都像当时一样清晰地印在她的脑子里,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在整整九年中,那种促使她问出“他知道你不要女儿吗”时的自信感每天都在她心里加深。
任何一个人,只要性格不像蕾蒙娜那么温和,准会被这种意识激怒,或者至少会心肠变硬。但蕾蒙娜不是这样。她从来没对自己把这事说出来。她接受了这个事实,就像那些生来畸形的人接受畸形所造成的痛苦和孤独一样,毫无疑问地接受了下来,这种接受远远高出于听天由命,就像听天由命高出于心怀不满的牢骚一样。
从殖蒙娜的脸上、举止中或惯常的行动中,谁也看不出她曾经历过伤心或有过烦恼。她脸色开朗,声音快乐,打人前走过总要欢快地招呼一声,不管对最高层的人还是对最底层的人,全都一样。她勤劳,不知疲倦,她在洛杉矾的圣心女修道院上过两年学,当时莫雷诺家遇到了前所未见的困境,但夫人作出了很大的个人牺牲,安排她去那里念书。在修道院里,她赢得了所有修女们的喜爱,大家都习惯地称她为“有福的孩子”。她们把掌握的所有精巧的手艺都教给了她:织花边、绣花、画些简单的画,从书本里没有学到太多的东西,但足以使她热烈地爱上了诗歌和传奇故事。她没有认真学习或深思熟虑的禀性。她是个单纯、欢乐、温和、有依赖性、虔诚的姑娘,像在阳光里潺潺流淌的一股清澈的泉水,她的性格跟夫人截然不同,夫人的性格就像深不可测、惊涛骇浪中的暗流。
关于这些,蕾蒙娜只是隐隐约约地意识到,有时候她还对夫人怀有一种温柔、伤心的同情感,这点她可不敢露出来,只有用加倍的勤劳、不知疲倦地努力完成家里的每一项工作来表示。她这样温和的忠诚,莫雷诺夫人也并非无动于衷,尽管她怎么也猜不到这种忠诚的缘由;但是,蕾蒙娜的这种忠诚并没有赢得夫人对她的新的重视,也没有使夫人加深对她的爱。
不过,对有个人来说,她的每一个谦和的举动、眼色、笑容,都不是白费的。这人就是费利佩。他为他母亲对蕾蒙娜这样缺乏感情一天比一天感到不解。谁也没有他清楚,她爱蕾蒙娜的时间有多短。费利佩知道得到莫雷诺夫人的爱意味着什么,是什么滋味。但是,费利佩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已懂得,有一件事最能惹他母亲生气,那就是表现出意识到她对待蕾蒙娜跟对待他不一样。早在他成人之前,他就养成了一种习惯:把他对自己的这位小伙伴的一切想法和感觉都埋藏在心里──这是一种危险的习惯,几年之后,从这个习惯中慢慢结出了苦果,采果人是夫人。
第四章
萨尔别德拉神父的到来,甚至比夫人所想的还要迟。一年没见,这老人变得虚弱了,现在他只要稍微定点路就累得不行。垮掉的不仅是他的身体。他的心也凉了,要是他走路时怀着希望和愉快的念头,那这几英里的路程对他来说根本算不了什么,可他回想着那些悲伤的往事,以及更悲伤的期望──传教区的垮台,大批土地的丢失以及这片土地上不敬神的力量的增长──使这段路程延长了许多,令人疲乏。美国政府关于传教区土地所作的最后决定,对他无疑是可怕的当头一棒。他曾虔诚地相信教会这大片土地最终无疑是会收复的。在圣巴巴拉方济各会修道院他家里的时候,他总要在斋戒的前夕守夜,跪在教堂里的石头小路上,从半夜直到黎明,长时间不停地祈祷,他常看见有幻象赐给他新的施与物,其中就有传教区的所有产业,它们恢复了旧日的光采和繁荣,又有成千上万的印第安人皈依门下。
人人都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但是在这之后很久,他还要带着《圣经。旧约》里预言家的自信提起这些幻象,并声明这些肯定会变成现实,失望是一种罪恶。但是,随着年复一年他在全国东奔西簸,只见一个个传教区的建筑全都变成废墟,土地全被夺走,卖掉、再卖掉,被贪婪的投机商人居住;印第安的皈依宗教者全都不见了,被赶回了他们原来的荒野里,他的教会的崇高工作的最后一点痕迹也被迅速扫除,这时他的勇气动摇了,他的信心消失了。他的教会本身的行为和习惯的改变,也使他深感伤心。他是跟阿西西的弗朗西斯一样的方济各会修士。在他看来,该穿凉鞋的地方穿皮鞋,把捐来的钱用于旅行,尤其是脱下衣袍和僧衣,而去穿任何别的世俗的衣服,这些似乎都是邪恶。自己穿着舒服的衣服,而有些人却没有衣服穿──这种人永远都有──这在他看来,也是一种罪过,有了这种罪过,受到突然的、可怕的惩罚是不能叫冤枉的。修士们一次又一次送给他足以保暖的衣服,但都是徒劳;他总是把这些衣服送给第一个碰到的乞丐,至于食物,修道院的餐厅里常常一点儿不剩,全体修士们都饿肚子,要是这些物资不是小心藏匿、锁好的话,萨尔别德拉神父就会把它们全都送光。他很快变成了最带悲剧性、但又常常令人崇敬的形象,不仅是他自己的时代、而且是它的思想和理想中一个幸存下来的人。地球上没有比这更可怕的孤独了:这孤独里有流亡的艰辛,有最大程度地缺乏友爱的痛苦;但这孤独比这些艰辛、痛苦还要大得多,就连这些看来也只是孤独中的一小部分。
南加利福尼亚的春天,有许多时候就像仲夏似的,这天的下午就是这样的天气,萨尔别德拉神父带着上述那些念头走近了莫雷诺夫人家门口。杏仁树开过了花,这会儿已凋谢了;李树、桃树、梨树也都是这样。在结着这些果实的果园上空,是一片模模糊糊的绿色,颜色是那么的淡,简直就像覆盖在灰色上的一层阴影。柳树呈现出生动的嫩绿色,桔树林像月桂树一样黑鸦鸦、光闪闪。山谷两边波浪起伏似的群山全都被青葱的草木和鲜花覆盖着──无数低矮的开花植物,那样接近地面,以至它们的颜色彼此重叠,并与青草的绿色重叠,就像漂亮的羽衣上的羽毛相互重叠,并形成一种多变的颜色。
南加利福尼亚沿海群山的不计其数的曲线,洼地和山脊使这春天的青翠更显得变幻无穷;大自然中,除了在阳光下闪烁着光彩的漂亮的金丝雀和五光十色的孔雀的脖予外,其他任何东西都无法与其媲美。
萨尔别德拉停下来好多回,凝视这美丽的景色。对方济各会的修士们来说,花儿总是珍贵的。圣徒弗朗西斯本人对一切用花做成的装饰品都是赞许的。他把花儿视为他的修士和修女,视为日、月、星辰──赞颂上帝的神圣合唱队的所有成员。
这位老人每次停下来之后,每次陶醉于那美丽的景色,吮吸了飘香的空气之后,总要长叹一口气,垂下眼睛,继续迈开他那缓慢的步子,那样子看着真叫人难受。这块土地越美丽,那么知道它被教会丢失──外人的手来收获它的果实,在它上面建立新的习俗、法律──就越叫人伤心。从圣巴巴拉往内地,在每一个歇脚点,他都青见了新的标志树立了起来──农场开门了,城市发展了;美国人涌了进来,在各个方面从他们新的财产中获取利益。就因为这,他这一路上心事重重,并且在接近莫雷诺夫人家时,直觉得他是到了这个地区里天主教信仰的最后一个据点。
在离夫人家还有两英里时,他走下公路,踏上一条小道,他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