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锁,成了哲学问题。经过长时间的冥思苦索,他有了一个答案,但一直不想把它告诉老妓
女。那就是:确实存在着一种锁,他能把它造出来,又让自己打不开,那就是实心的铁疙
瘩。这种锁一旦锁上了,就再不能打开。作为一个能工巧匠,我痛恨这种设计。作为一个爱
智慧的人,我痛恨这种智慧。因为它脱离了设计和智慧的范畴,属于另一个世界。
后来,薛嵩把这个方案交给了老妓女,老妓女虽然毫无智慧,但马上就相信此案可行。
此后,薛嵩又亲手做了一个铁壳,把锁铤装上,用坩锅烧开一锅铁水,在老妓女的监督下,
把它浇在铁壳里。他就这样造了一把打不开的锁,完成了老妓女交给他的任务。锁是铁链的
中枢,扣住了他自己的手脚。这样他迈不开腿,也抡不开手,既不能跑掉,也不能反抗,只
能干活。对这个故事无须解释:自从红线死了以后,薛嵩已经心丧如死,巴不得像行尸走肉
一样的活着。但作为讲故事的人,也就是我,尚须加以解释:这故事有一种特别的讨厌之
处,那就是它有了寓意。而故事就是故事,不该有寓意。坦白地说,我犯了一个错误,违背
了我自己的本意。既然如此,就该谈谈我有何寓意。这很明显,我是修历史的。我的寓意只
能是历史。
我现在想,在我写的小说定稿时,要把这一段删掉──既已有了这种打算,就可以肆无
忌惮地写。在我看来,整个历史可以浓缩成一个场景:一位贤者坐在君王面前,君王问道:
有没有一种方法,可以控制天下苍生?这位智者、夫子,或者叫作傻逼,为了炫耀他的聪
明,就答道:有的。这就是控制大家的意志。说他是智者,是因为他确实有这种鬼聪明。说
他是傻逼,是因为他忘记了自己也是天下苍生的一分子,自己害起自己来了。从那一天开
始,不仅天下苍生尽被控制,连智慧也被控制。有意志的智慧坚挺着,既有用,又有趣,可
以给人带来极大的快感;没有意志的智慧软塌塌的,除了充当历史的脐带,别无用场了……
所谓学院派,就是被历史的脐带缠住的流派……照这个样子写下去,这篇小说会成为学术论
文,充其量成为学院派的小说。幸亏在我的故事里,红线没有被刺客杀死,薛嵩也没有被老
妓女逮住。我还有其它的可能性。这篇小说我还是作得了主的,作为自由派的坚定分子,我
不容许本节这种可能发生。请相信,已经写到的一切足以使我惭愧。我远不是薛嵩那样勤勉
工作的人。
午后,万寿寺里升起了一片炎热的薄雾,响起了吵人的蝉鸣。我把写着的故事放到一
边,又拿起了那份白色的表格,对着那三个红色的叉子想了半天;终于相信这三个题目里毫
无崇高,根本就是个恶意的玩笑。假如我努力想出三个更崇高的题目,它们会是更恶毒的玩
笑。总而言之,我所有崇高的努力都会导致最恶毒的玩笑。也许我该往相反的方向去想。于
是我又撕了一张黄纸片,在上面写下三个最恶毒的玩笑:《唐代之精神文明建设考》、《宋
代之精神文明建设考》、《元代之精神文明建设考》。所以说它们是最恶毒的玩笑,是因为
我根本就不知道它们是怎样的东西,而且这世界上也不会有人知道。
我把这张纸片贴到表格上,拿着它出了门。到对面配殿里找我们的领导,也就是那个戴
蓝布制帽、穿蓝布制服、带有马尿气味的人,把这张表格交给他,与此同时,心中忐忑不
安。生怕他会翻了脸打我……谁知他看了以后,把表格往抽屉里一锁,对我说道:早就该这
样写!虽然已经对这个结果有一点预感,但我还是被惊呆了……顺便说一句,我以为最恶毒
的玩笑是《当代之精神文明建设考》,因为它是最没有人懂得的陈词滥调,也许你能告诉
我,这是否就是最崇高的题目?假如是的话,那么,最恶毒的努力带来的反而是崇高。这是
怎么回事,我真的不懂了。
3我终于从领导那里得到了一句赞许的话。但这话在我心中激起了最恶毒的仇恨。怀着
这种心情,我把刺客们行刺薛嵩的经过重写了一遍:从前,有一群刺客去袭击薛嵩。午夜时
分,他们摸进了薛嵩的家,摸进了这位能工巧匠的内心。他们的目的是杀死红线,把薛嵩抓
走,交给雇主,就算是完成了任务。但是这个任务没有完成。这是这个故事不可改变的梗
概。在这个梗概之下,对那些刺客来说,依然存在着种种可能性。举例来说,有一重可能是
这样的:那些刺客摸到薛嵩家门口。那里有座木头门楼。打起火来一照,看到门楼上方挂了
一块柚木的匾,上面用红油漆写了两个谦虚的隶字:“薛宅”。门的左侧钉了一块木牌,上
面用红油漆歪歪斜斜地写着:“红线客居于此”,底下是一段苗文。据我所知,当时的苗文
是一种象形文字。那段文字的第一个符号是一只鸟,仿佛是一只鸽子。第二个符号肯定是一
条蛇。再后面是颗牛头。但你若说它是颗羊头,我也无法反对;随后是颗骷髅头,但也可能
是个湖泊、一个茄子或是别的瓜果,或者是别的任何一种东西。底下还有些别的符号,因为
太潦草,就完全无法形容,更不要说是辨认。据说苗文就是这样,头几个符号只要能读懂,
后面就可以猜到,用不着写得太仔细。刺客里有一位饱学之士,他在火光下咬着手指,开始
解读这些文字。很显然,这段苗文是红线所书。这第一个符号,也就是鸽子,是指她自己。
按照汉族的读法,应该读作“奴家”、“贱妾”,或者“小女子”、“小贱人”之类。第二
个字,也就是那条蛇,该刺客认为是男性生殖器的象征。虽然还不知怎么解释,但肯定不是
个好意思。再往下怎么读,就很成问题。假如是牛头,就是好意思。要是羊头就是坏意思。
总而言之,虽然是饱学之士,也没读懂红线写了些什么。这只能怪她写得太潦草了。这些刺
客气壮山河地来杀人,却在门前被一片潦草的苗文难住,这很使他们气馁。很显然,这些刺
客也属学院派。学院派的妓女请来的刺客,当然也是学院派。后来,那些刺客说道:不管她
写的是什么,咱们冲进去。这种干净利落的态度虽然带有自由派的作风,却正是刺客们需要
的……于是一脚踹开了门,呐喊一声杀进了薛嵩家里。随即就发现,好像是到了一个木板桥
上,桥面下凹,这桥还有点飘飘忽忽的不甚牢靠——好像是座悬索桥,只是看不到悬索在哪
里。那些刺客停了下来,经过简短的商议,认为既然身处险地,只有向前冲杀才是出路。于
是大家呐喊一声向前冲去,冲了一阵,停下来一看,还在那座木桥上,而且还在桥面的最低
点上。于是停下来商量,这一回得到的结论是:既然身在险地,还是速退为妙。于是呐喊一
声,朝后冲去。又冲了许久,发现还在原地。然后又一次合计,又往前冲;停下来再合计,
又往后冲。其实,他们根本不在桥上,而是在一个大木桶里。这只桶由一根轴担在空中,他
们往前冲,桶就往前滚;往后冲就往后滚。前滚后滚的动力就是这些刺客本身的移动。薛嵩
和红线远远看到了那只桶在滚,也不来干涉,只是觉得有趣。直到天明,桶缝里透进光来,
刺客们才觉得不对,用刀把桶壁砍破钻了出来。此时大家的嗓子也喊哑了,腿也跑软了,自
然没有兴趣继续前进,去杀红线、捉薛嵩,而是退了回去。按照这种说法,刺客们去杀红
线,却冲进了一只木桶。如你所知,这只是众多可能中比较简单的一种。还有更复杂的可能
性:薛嵩的家里是一座精心设计的迷宫,到处是十字路口、丁字路口、环形路口、立体交叉
的路口,假如不是路口,就是死胡同。到处是墙壁,墙上却没有门。好不容易看到一扇门,
呐喊一声冲进去,却落进了茅坑里。他们在里面瞎摸了一夜,终于从原路退了回来。总而言
之,刺客们在薛嵩家里没有找到薛嵩,也没有找到红线,只带回了一大堆的感叹:这个薛
嵩,简直是有毛病!薛嵩的家里还可能是一片湖泊,在水边停了几只小船。那些刺客上了
船,顺着两边都是芦苇的水道撑起船来。从午夜到天明,从天明又撑到午夜,每个人都精疲
力尽,饥肠辘辘。最后总算是回到了原来上船的地方。出于某种恶意,船上的篙、桨等等,
全都难用得要命;后来才发现这些船具里都灌了铅,而且都灌在最不凑手的地方。那些水道
的水也很浅,他们在烂泥里撑船——甚至可以说是在陆地上行船。有很多地方的芦苇是假
的,水也是假的——是涂在地上的清漆,但在朦胧中看不出真假,就把船撑上了山,又撑了
下来;连设计这个圈套的薛嵩也不得不佩服这些刺客的蛮力。在陆地上行舟当然很累,撑了
这一圈船之后,每个人的手上都起了燎浆大泡,并且感到腰酸腿疼。在这种情况下,他们也
没兴趣继续前进,去杀红线、逮薛嵩。总而言之,薛嵩是如此的诡计多端,假如没有一些他
那些机关的情报,就没法把他逮住。所以,他们就回去拷问小妓女,想要问出些有价值的口
供。我已经说过,这些刺客是不可靠的。所以他们还想拷问老妓女。如果可能,他们还想拷
问一切人。作为这篇小说的作者,我知道一切情报。所以,我才是他们最想拷问的人。考虑
各种可能性时,不应该把红线扣除在外。如前所述,她和各种各样的冷血动物都很有交情,
养了很多青蛙、蜥蜴、毒蛇,还有癞蛤蟆。她让这些爬虫互相通婚,生出了各种千奇百怪的
变种。当那些刺客冲到她面前时,她打开了一个竹篓,放出她的虾兵蟹将来:有没有脚的蜥
蜴,长的像大头鱼,全靠身体的力量在地下一跳一蹦;有硕大无比的蟾蜍,腿却短得要命,
长着三角脑袋,看上去有点像鳄鱼;有身材肥胖的眼镜蛇,长了一百条腿,所有的腿都在飞
快地挪动,但因为腿太多,互相妨碍,身体移动得却不快;还有有毒的青蛙,嘴上长着角质
的凸起,张开蜻蜓般的翅膀飞在空中。这种诡计决非学院派所为。很显然,红线也是自由
派。假如一个深山里的苗族女孩也是学院派,只能说明学院派根本就不存在。所有这些妖魔
鬼怪一起朝刺客们扑来,呲出了毒牙、喷射着毒液;吓得他们转身就跑。现在,他们很想找
人打听一下,这个红线到底是个会妖术的女巫,还是仅仅患有精神病。假如是前者,他们就
不想再去杀她;有妖术的人死掉以后会变成更加难缠的恶鬼,还不如不杀。假如是后者,就
非杀她不可,因为他们这么多大男人,总不能被一个女疯子吓跑了。总而言之,最后的结果
是,如果没有知情人领路,就找不到红线,也找不到薛嵩。我的故事再次开始就是这样的。
而那位白亿女人则朝我厉声喝道:越编越不像样子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