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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座灰色的楼房面前,下了自行车。它又把我引入三楼的一套房子里。这个房门口有个纸箱
子,上面放了一捆葱。这捆葱外面裹着黄色的老皮,里面早就糠掉了,就如老了的茭白,至
于它的味道,完全无法恭唯;所以它就被放在这里,等着完全干掉、发霉,然后就可以被丢
进垃圾堆。我在门口等了很久,才进到屋里,然后那件白连衣裙就挂上了墙壁。她很热烈地
拥抱我,说:才出院就跑来了……这让我有点吃惊,不知如何反应──才出了医院就跑来
了,这有何不对?好在她自己揭开了谜底:“想我了吧。”这就是说,她以为我很想她,所
以一出了医院就跑到单位去看她。我连忙答道:是啊,是啊。其实我根本就没有想过她。我
谁都没想过──都忘记了。她的热烈似乎暗示着谜底,但我不愿把它揭开──然后,在一起
吃饭、脱掉最后一件内衣,到卫生间里冲澡。最后,在床上,那件事发生了。就在此时此
地,我不得不想了起来,她是我老婆。我是在自己的家里……恐怕我要承认,这使我有点泄
气。我跟着她来时,总希望这是一场罗曼史。说实在的,我什么都想到了,就是没想到我已
经结了婚……老婆这个字眼实在庸俗。好在我还记得怎么做爱。其实,也是假装记得。她说
了一句:别乱来啊,我就没有乱来。当然,最后的结果我还是满意的──我有家,又有太
太,这不是很好嘛。
我对她的身体也深感满意,她的皮肤上洋溢着一种健康的红色。我也欣赏她对性那种不
卑不亢的态度。但她若不是我老婆,是个别的什么人的话,那就更好了。我头疼得厉害。这
是因为我不管怎么努力,也想不起她的名字来。户口本上一定有答案,要是我知道它在哪里
就好了……这套房子里满满当当塞满了家具,想在这里找到一个小本子也非易事……她温婉
而顺从,直到午夜时分。此时她猛地爬了起来,恶很很地说道:我要咬你!任何一个男人到
了这时,都会感到诧异,并且急于声明自己和食品不是一类东西。但是我没有。我只是坐了
起来,诧异地问道:为什么?她很凶暴地说:因为你拿着脑袋往汽车上撞,想让我当寡妇。
我想了想,觉得罪名成立──寡妇这个名称太难听了,难怪人家不想当;就转身躺下。如你
所知,男人的背比较结实,也比较耐咬。但她推推我的肩膀说,翻过来。我翻过身来,暴露
出一切怕咬的部位,在恐惧中紧闭眼睛──但她只是轻轻地咬我的肚子,温柔的发丝拂着侧
腹部,还响着带着笑意的鼻息。感觉是相当好的。因为这些事件,我对自己又满意起来
了……
此事发生以后,她问我:上次玩是什么时候了?我假装回忆了一阵,然后说:记不得
了。她说:混帐!这种事你都记不得,还记得什么。我坦白道:说老实话,我什么都记不
得。她嗤地笑了一声道:又是老一套。你脑袋上有个疤,可别吓唬我。我说,好吧,不吓唬
你──我桌上那篇稿子到底是谁写的?如你所知,这是我最想知道的问题──我很希望它是
别人写的,因为我对它不满意。但她忽然说:讨厌,我不理你了,睡觉。说着她拉过被单,
转过身去睡了。我想了想,觉得我“记不得”了的事目前不宜谈得太多,免得她被吓着。所
以,就到此为止罢。
尽管心事重重,我又有点择席,但我还是睡着了。顺便说一句,那天夜里起夜,我在黑
暗中碰破了脑袋。这说明我虽能想起自己的老婆,还是想不起自己的房子,很有把握地走
着,一头撞在墙上了。失掉记忆这件事,很不容易掩饰,正如撞破了的眼眶也很不容易掩
饰。
万寿寺 第四章
一
1
清晨,在床上醒来时,我撩开被单,看到有个身体躺在我的身边──虽然我知道她
是我老婆,但因为我什么都不记得,只能把她看作是一个身体──作为一个身体,她十
分美丽,躺在微红色的阳光里──这间卧室挂着塑料百页窗帘,挡得住视线,挡不住阳
光;所以这个身体呈玫瑰红色。我怀着虔诚之意朝她俯过身去,把我的嘴唇对准她身体
的中线,从喉头开始,直到乳房中间,一路亲近下来,直到耻骨隆起的地方──她的皮
肤除了柔顺,还带一种沙沙的感觉,真是好极了。此时我发现这身体已经醒来了;此后
我就不能把她看作一个身体。此时我抬起头来,看到她的眼睛,她眼睛里流露出的,与
其说是新奇,倒不如说满是惊恐之意。她翻过身去,趴在床单上。我又把嘴唇贴在她的
脊梁骨上,从发际直到臀部……她低声说道:不要这样,还得上班呢,语气温柔;再后
来,她匆匆地用床单裹起身体,从我视野里逃开了。对那个身体的迷恋马上融进我的记
忆里。
早上,我来上班,坐在高高的山墙之下自己的椅子上,重读自己的手稿时,马上看
出,在这个故事里,有一个人物是我自身的写照。他当然不是红线,也不是老妓女或者
小妓女,所以只能是薛嵩,换言之,薛嵩就是我。我不应该如前面写到的那样心理阴暗。
我应该是个快乐的青年,内心压抑、心理阴暗对我绝无好处。所以我的故事必须增加一
些线索──既然已经确知这稿子是我写的,我也不必对作者客气──人和自己客气未免
太虚伪──可以径直改写。
一切如前所述,晚唐时节,薛嵩在湘西做节度使,在红土山坡上安营扎寨。这座寨
子和一座苗寨相邻,在旷野上有如双子星座。有一天,薛嵩出去挑柴,看到了红线,他
很喜欢她,决定要抢她为妻。他像我一样,是天生的能工巧匠,也不喜欢草草行事。所
以他要打造一座囚车,用牛拉着,一起出发去抢红线,抓住她之后,把她关在车里,拉
回寨来。如前所述,凤凰寨里的人都抢苗女为妻,把她们打晕后放在牛背上扛回来。那
些男人不过是些小兵,而薛嵩却是节度使;那些女人不过是普通的女人,红线却是酋长
的女儿。让她被关在囚车里运进凤凰寨,才符合双方的身分。
我的故事重新开始的时候,薛嵩已经不是个纨绔子弟,成了一位能工巧匠。这就意
味着他到湘西来做节度使,只是为了施展他的才华。所以,他先在红土山坡上造好了草
木茂盛的寨子,就进一步忙了起来,给每个人造房子,打造家具;而且从中得到极大的
乐趣。等到房子和家具都造好以后,他又忙于改良旧有的用具,发明新的用具,建造便
利公众的设施。直到有一天,他到外面去担柴,准备烧一批自来水用的陶管子,忽然看
到了红线,一切才发生了改变。此后,他就抛下一切工作不做,去建造囚禁红线的囚车
──虽然凤凰寨里有很多工作等着他做。
冒着雨季将至时的阵雨,薛嵩带着斧子出发,到山上去伐木做这个囚车。如果用山
梨一类的木料,寨子里也有。但他已经决定,这座囚车要用柚木来建造。就我所知,不
足三十岁的柚树只是些普通的木料,三十岁以上的柚木才是硬木,可以抛出光泽。高龄
的柚木抛光之后,色泽与青铜相仿,但又不像青铜那么冷,正是做囚车的合适材料。薛
嵩到山上去,找最粗的柚树下手,斧子只会锛口,一点都砍不进去──这是因为树太老,
木料太硬,应该用电锯锯,但薛嵩又没有这种东西;细的柚树虽比较嫩,能够砍动,他
又看不上眼。最后他终于伐倒了一棵适中的柚树,用水牛拖回家里,此时他已疲惫不堪,
还打了满手的血泡。此后他把树放在院内的棚子里,等待木材干燥。雨季到来时,天气
潮湿,木头干得很慢,他就在那座棚子里生起了牛粪火,来驱赶潮气。与此同时,他开
始画图,设计那座关红线的囚车……我喜欢这样来写。
今天上午,有一个男人到寺院里来找我。他的额头有点秃,身材有点肥胖,左手的
无名指上戴着很宽的金戒指,穿着绿色的西服……他说他是我表弟,在泰国做木材生意。
虽然明知无望,我还是回忆了一番;但我想不起有过任何表弟。这说明我远远还没恢复
记忆。然后他递给我一张名片,这张名片比扑克牌略厚,是柚木做成的。上面有镌出的
绿字,陈某某,某某木材出口公司总经理。这张名片在手里沉甸甸的,带有一点檀香气,
嗅起来像一块肥皂。我把它放到鼻子下面嗅着,还是记不起有这样一个表弟。于是他就
责备道:表哥,你怎么了,真把什么都忘了?小时候咱俩净在一块玩。我说道:是呀,
是呀;但口气却没有什么把握。这个自称是我表弟的人拿出皮夹来,里面有一张相片。
这是我们小时的合影──一张五寸的黑白相纸,已经有点发黄了,上面有两个男孩子,
这张相片引起了我极大的兴趣。
现在我又取出了那张柚木名片,把它夹在指缝中。它好像一块铁板,但比铁要温柔。
正是因为这个缘故,薛嵩决定要用它做成一个囚笼,把红线装在里面,运进凤凰寨。这
座笼子相当宽敞,有六尺见方,五尺高,截面是四叶的花朵形;上下两面是厚重的木板,
抛光,去角;中间用粗大的圆柱支撑。薛嵩还想在笼子里装了一张凳子──更准确地说,
是一块架在空中的木板;在木板上放了一块棕织的座垫。众所周知,在硬木上可以雕花。
薛嵩给囚笼的框子设计了一种花饰,是由葡萄藤叶组成。但他有很久没有见过葡萄,画
出的葡萄叶和篦麻叶相似。这样一座笼子可以体现薛嵩的赤诚,也可以体现他的温柔。
用笼子的厚重、坚固体现他的赤诚,用柚木的质地和光泽来体现他的温柔……而红线坐
在赤诚和温柔中间,双手和双脚各由一块木枷锁住,显得既孤独,又高傲。整个雨季里,
薛嵩都坐在那间新建的草房里,在柚树的旁边,烤着牛粪火画图。从柚树砍断的一端不
断地流出绿水,不顾外面降落的雨水,草房里温暖如春。有好几个月就这样过去了。
在我表弟拿出的相片上,两个男孩子都穿着蓝布学生制服。我还有点记得那种衣服,
它有一个较小的直领,左胸上有一个暗兜;好处是式样简朴,年轻人穿上后,形象清纯
一些;坏处是兜太少。两个孩子都留着平头,其中一个站在画面的中央,脸迎着阳光,
一副虎头虎脑的模样,体质比较强壮。另一个站在画面右侧,略微低着头,把阴影留在
了脸上。瘦长脸,体质也比较瘦弱。我把手指放在中间那个孩子的下巴上说:啊,原来
我小时候是这样的。此时我表弟略呈尴尬之色,说道:表哥,你认错了。中间这个是我。
后来,我又仔细看了看右面那个孩子,脸像和我有点近似。但我还是觉得,中央那个才
是我。他(或者说,是过去的我)神情专注,好像很固执。他的皮肤也比较黑。在我的
想象中,就是这个男孩子躲在雨季的屋顶下,在牛粪火边蜷着褚石色的身体,在画着一
幅囚车的图样,想把他爱的女孩装进去。
2
薛嵩决定要抢红线为妻,为此他要做一辆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