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冈本点头同意,他现在不好再什么,捅了那么大的祸事。如今田中什么,他便听什么。
日本人在扬州城的大街巷,处处贴出了告示,只要是知道成悦锦染色、织锦、固色等等过程里的任何一步,报到田中那里,经过验证后,都能获得白银十两,还有一张在扬州城自由出行的“通行证”,扬州城里的日本兵不会为难他们。
日本人在驿馆前搭了一处棚子,有两个会中国话的日本人守着,等着登记前来投诚的匠人。棚子里一边桌子上摆着十两银子和一张通行证,而另一边的架子上,摆着赵石南的尸体,血水还在滴滴的下落。
田中在中国呆了多年,熟谙中国人的心理。有
利诱,还要有威逼。如果能主动交出自己知道的那一步方子,便有活路;如果不交出来,将来被日本人查到,赵石南的下场,就是他们的下场。是生是死,明摆在那里。
棚子搭了一天,围观的人很多。扬州城里的老老,扶老携弱的前来看着。没有人话,只是默默的站在了赵石南的前面。一个大婶,从自家带了一块白布,覆在了赵石南的身上。那遍身的疮痍,才有了遮挡。
人越围越多,却一丝不乱。没有人组织,没有人倡议,没有人喧哗,没有人嘈杂,大家自发的前来,只是静静的,默默的低头站着。
那个死后都不能安息的男人,那个死后还被暴尸的男人,是他们的骄傲。他有着最聪明的头脑,他创制的成悦锦,能在洋人的世界里,拿到最高的金奖;他也有着最坚硬的骨气,他面对着生死道义,做出了一个中国男人最坚定,最无上的抉择。这,便是几千年中国人的傲骨。
而他,不是沙场的将军,不是殿堂的官宦,不是文人墨客,不是簪缨诗礼,他只是士农工商中,地位最低的一个商贾之人。可谁商人,便没有一分赤子情怀,没有一身凛然傲骨呢?
江南的冬日,飘起了细雨。冰冷的冬雨落在每个人身上,碎了一城。
有人拿来了油纸伞,立在最前面的几个男人,把伞撑在了赵石南的尸身上,任自己被雨淋得湿透。雨碎江南,乱红飞溅,明月暗淡,流光转了青石板,连油纸伞都碎在了江南的烟雨天。
田中从驿馆出来,看着棚子前乌泱泱漆黑一片的扬州人,心里有些发虚。这些人的沉默,目光中的悲愤,让他有些拿捏不准,犹豫片刻,他将悬赏的银子从十两提高到了二十两。但是人群没有任何的波澜,依然只是沉默。
到了晚间,人群渐渐散去,自发的留下了几个男人,守护在了赵石南的尸身旁边。冈本同田中商量着:“支那人的尸体还用看着吗?就那么扔着吧。”
田中心里几分不平,他眼巴巴的从早等到晚,竟然没有一个匠人过来,向他报告哪怕任何一步。他从那群扬州人的眼里,读到了他们心底的悲哀和愤怒。他第一次有些不解,他在中国呆了多年,中国人的胆,贪婪,在他心里是根深蒂固的印象。他几乎不敢相信,今天不要银钱,默默围在赵石南身边的那群人,也是中国人。
到底是为什么?他不解。也许,他终究还是不了解中国人的。
田中摇摇头:“不仅要看守,还要看的严。以防他们把尸体盗走。”他已经看出了情势。这群人,并不好对付。
那天夜里,不少扬州人把家里尚存的成悦锦缎烧成了灰烬。佩兰看着也在烧锦的杜仲,不禁问着:“真的也要烧吗?”杜家也有先前赵石南和杜衡送的成悦锦。
杜仲点头:“烧了吧,日本人想要成悦锦。如今没有方子,只怕下一步,就是满城搜刮现成的锦缎。这么好的东西,不能留给那群畜生糟蹋。”杜仲在炭火盆里继续投着锦缎,赵家的锦缎,普通锦,成悦锦,都化成了灰烬。他的心早已经疼的麻木。
如今,他可以无愧的去底下对爹娘,他给自家妹子挑的夫婿,是天底下难得的男儿。这锦缎,赵石南一生的心血,烧了就当是给他做了祭奠吧。
佩兰抹着眼泪,偷偷的往身后里藏了一块杜若用过的普通锦缎包被,浅碧色的百子图。找不到若儿,这也可留着做个念想。
耳语相传,大家纷纷焚锦为祭。不几日,扬州城中,已再无成悦锦。有骨气的,不止是赵石南。
☆、国之殇:扬州
十天过去了,没有任何一个匠人,前来向田中出卖成悦锦任何一步的方子。田中的耐性终于耗尽。他不知道从哪打听到成悦锦的染坊是在顾家庄,带了一队人赶到顾家庄去找当年在染坊做活的匠人。
郑管事媳妇捶着郑管事:“这回咱家发财了。你不就是染坊的管事吗?一步就能换二十两银子,发大财了。”
郑管事心里不是滋味,他闷声着:“听石南少爷都被日本人杀害了,没人肯方子的一步,你让我出去,我不成了千古罪人?我不去。”
郑管事媳妇骂道:“就你个死心眼儿,一辈子发不了财的窝囊废,人家还告诉他们村里人谁是染坊的,也有银子”两人正在争执着,忽然都止住了话头。鱼站在门口,头发散乱着,似乎是刚从床上爬起来,不可置信的问着郑管事:“赵石南,死了?”
郑管事心翼翼的点着头:“嗯,听被日本人打死了。扬州城里不少人都看见了,尸首就摆在日本人的驿馆前头。”
郑鱼没有话,只是一双闪光的眼眸,忽然间,所有的光都暗淡了下去。她默默的转过身去,嘴里只反复的念叨着一句话:“他死了,他真的死了——”她觉得自己应该是高兴的,他漠视了她八年,关了她五年,如果不是他,她不会这么惨。可为什么她高兴不起来,反而心像被摘了似的又空又疼?
郑管事的媳妇看鱼走开,继续催督着郑管事,快去投诚。郑管事被她鼓噪的厉害,索性躲出了门去。郑管事媳妇在家等了半天,也不见郑管事回来,不由气的一跺脚,自己扭着腰肢到了染坊的日本人那里。
染坊里冷冷清清的,日本人早放出话,匠人只要交出染色的任何一步,都有纹银赏,却从早晨等到日头正中,也没看到一个人前来。田中有些犯难,难道要一家一家的搜问?正在思忖间,郑管事媳妇走了过来,怯生生的问着:“是告诉你们谁家原来是染坊的匠人,也有赏吗?”
田中一阵欣喜,拿了二十两银子放到郑管事媳妇手里:“这位大嫂,只要你肯,这银子就是你的。”
白花花的银子,郑管事媳妇看的心直跳,忙不迭的把银子攥的紧紧,嘴里也开始叨叨:“村东的老李家,原来两个儿子都是染坊的工人,村西头的顾家,也是”
田中命人一一记下,待郑管事媳妇完,马上带着人按照单子上的人一家家的去搜抓。人被抓来了,却没有一个人肯。都是一问摇头三不知。任田中磨破了嘴皮,威逼利诱半晌,直到日头奔了西,也没
人肯开口。
田中被逼急了,抓来了老李头,用来威胁李家的两个儿子。李家的儿子犹豫着刚要,那老李头竟然趁着日本人不备,投了井。这下李家的儿子也是打死不肯了。
月上东山,田中的耐心被磨的一点都不剩了。看着眼前这群油盐不进的中国人,他第一次觉得七窍生烟的愤愤。不识好歹!敬酒不吃吃罚酒,是当大日本帝国的人都好脾气,不敢杀他们?
田中此次出来,冈本已经给了他特权,有必要的话,就杀!南京城都杀了多少人,这里的人命,还怕杀吗?田中一声令下,日本兵的刺刀冲了出去。院子里的血,流成了一片汪洋。
田中的火还没有灭下去,整个顾家庄都未能幸免。日本兵见人就杀,近的出刺刀,远的出枪子,村子里大人的哀号,孩的哭叫,霎时顾家庄成了一片血海。
赵家先前留在顾家庄的一部分族人,由于进了山里避难,得以幸免。村子里一些机灵健壮,腿脚轻便的,也跑进了山里活了下来。郑管事和他媳妇,都倒在了血泊里。郑管事媳妇临死的时候,袖子里还静静的躺着那二十两银子。而郑鱼抱着孩子,不知所踪。
田中带着人回到了扬州,他已经对成悦锦的方子彻底死了心。扬州城是成悦锦最大的储存地,可赵石南烧了自家的库存,其他人也烧了手里的成悦锦。扬州城里现在别是成悦锦,赵家的普通锦也难得一寻了。田中懊恼的几乎要发狂,狡猾的支那人!他恨不得把这群冥顽不灵的人通通杀光!
冈本并不反对这么做,他一贯就主张杀光,冈本擦着刺刀,悠悠着:“早这么想就对了。支那是世界上的贱等人,不给他们点颜色瞧瞧,是不会把我们大日本帝国放在眼里的。大开杀戒,他们才舍得把家里的宝贝,丝绸,瓷器,茶叶,统统交给我们。”
田中扶着额头,正在犹豫间,忽然旁边冈本的一个参谋中村一郎开了口。中村在几年前也来过中国,会一口流利的汉语,中村静静道:“队长,田中先生,容我一句话吧。”
“这几日巡城,我去到了一处地方,叫梅花岭。埋着个叫史可法官员的衣冠,明朝亡国的时候,那个官员带兵死守扬州,最后战死。就在梅花岭,我听当地人了件扬州的往事,明朝亡国,清人入侵扬州后,施行剃头令,命令扬州汉人学他们满人剃头留辫子,有人反抗,就留发不留头,在头发和脑袋里选一个。”
“扬州人不肯,就被清人杀了。屠城了十天,据当年,仅收敛了尸首的,就有八十万人。这一段叫做扬州十日。”中
村完看了看田中和冈本,“我们也要这么干吗?”
冈本和田中沉默了。杀人如麻的他们,第一次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扬州人吝啬到了连头发都舍不得,难怪是珍贵的成悦锦。杀人容易,但是杀了人是为什么?如果杀人后得不到想得到的,杀人还是不是那么有必要?
也许他们都不明白,不是头发重要,不是锦缎重要,重要的,只是胸中的一点浩然气,一身不驯骨。
田中犹豫了几天,最终还是放弃了杀人的念头。命几个日本兵把赵石南的尸首扔到了城外的乱葬岗上。杜仲偷偷的到了乱葬岗,并赵家几支没有逃命的远亲,凑了些银钱买了口上好的棺材,将赵石南葬进了赵家的祖坟。乱世中,没有铺排,没有仪式,只是挖开墓穴,一抔黄土,掩埋了一个有傲骨的男人。
那是农历的腊月,虽然扬州城被日本人罩在了恐怖之中,但家家户户也张罗着准备过年。城中还算有些热闹气。而扬州城南郊的赵家祖坟的坟园中,又添了一座新坟。黄土陇上,衰草凄凄在风中摇摆着。赵石南的生命,永远定格在了二十九岁的年轮。
杜衡带着杜鹃思衡,跟着郭秘书到了重庆周部长的官邸,又被囚在了后院。衣食尚好,也有下人服侍,只是没了自由。杜衡闲着无事,就教杜鹃和思衡学些诗词算术。
赵石南下葬的那天,杜衡正在屋中教杜鹃和思衡读着诗:“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原上草,露初晞。旧栖新垅两依依——”
杜鹃问着杜衡:“姑姑,什么叫头白鸳鸯失伴飞?”杜鹃早慧,时常喜欢琢磨着杜衡教她的东西。思衡年幼,又是男孩子,不爱话,但几天的相处下来,思衡对杜衡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