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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太太继续说,据说余大夫那天半夜去李家还动了手术呢。血迹斑斑的药棉扔在垃圾箱里。第二天达仁堂大药房还派人给李太太送来一麻袋香草呢。
外祖母讪笑着说,沙太太您是居民小组长,这种事情只有您能够讲得清楚啊。
沙太太不高兴地说,李家隐藏着什么我怎么讲得清楚?王姥姥您不要以为我是居民小组长就会替别人承担责任。你们自己去看吧,现在李家院门四敞大开着。达仁堂大药房的詹师傅一连三天跑到李家,李太太究竟出了什么事情谁能讲得清楚啊。
我吃过早点跑出家门去看。李家果然大门敞开,那样子好像公共场所,展览馆什么的。人们似乎得到了消息,扈太太、乔太太还有杏妮儿,一群人站在小街上,闲聊着。
人们嘴里闲聊着,目光却一致投向李家院门。
这时候,索先生赶着那只乌克兰肥猪沿着小街走过来。沙太太迎上去说索先生又去推广城市人民公社养猪试点经验吧。
索先生摇头解释说,城市人民公社试点食堂停办了,城市人民公社试点猪圈也停办了,无论大猪小猪,一律迁往郊区农场集中喂养。
我看着猪,猪也看着我。然后它就被索先生赶着走了。外祖母听说乌克兰同志走了,大声说索先生又变成孤孤单单一个人了。
李家院里终于有了动静。首先走出来李太太,她穿了一件斜襟蓝布大袄,头上裹着蓝布围巾,一下变成普通家庭妇女。李家大女儿小玉雯拎着一只包袱,里面裹的正是李先生的三双鞋,两双单一双棉。李家小女儿小秀玲走出来的时候,引起人们惊讶。她怀里抱着一只猴子,活生生好似两三岁的孩子。
李太太转身锁了院门,然后朝着邻居们笑了笑。外祖母忍不住问道,李太太你们这是要出远门啊?
李太太淡淡一笑,细声细语说李先生在农场劳动改造生了病,家属的探视请求被批准了。
外祖母迎着说,今天你们三个人这是去茶淀农场探望李先生啊?
小秀玲怀里抱着墨猴儿说,原本打算我们四个人一起去探望爸爸,可惜墨猴儿前天夜里死了。
我吓了一跳,说墨猴儿不能去人民公社食堂吃饭,它是饿死的吧?
小玉雯代替小秀玲回答说,我们饿死也不会饿死墨猴儿的。它在家里养了八年,有名有姓有地位呢,爸爸给它取名李建国。自从爸爸下放农场,李建国特别想念爸爸,爸爸也特别想念李建国。我们几次写信给劳改农场请求探视,就是为了让它跟爸爸见上一面的。现在人家允许探视了,李建国却死了。它活着的时候好像一个男孩子,非常可爱,非常懂事,还经常给我们开门呢。
小玉雯说着流下了眼泪。
沙太太一拍大腿对李太太说,哦!我明白啦。那天半夜你们请来余大夫解剖墨猴儿,动手清除五脏六腑,又请来达仁堂大药房詹师傅,用药水泡了尸体然后晾干,这样就把墨猴给保存下来啦。哎哟,这墨猴儿肚子里填满香草,这眼珠儿还是玻璃球的,真跟活着的时候一模一样啊。
李太太苦笑着说,半夜里惊扰了邻居们,真是抱歉了。
小玉雯继续说,我们这样做成标本爸爸就能见到他的墨猴儿了,李建国就跟没死一样啊。
小秀玲低头抱着墨猴儿,不言不语。我走近几步看了看,觉得这只墨猴儿真的就跟活着一样——李建国乖乖地趴在小秀玲怀里睡着了。
李太太向大家微微鞠了一躬,轻声对两个女儿说咱们走吧。小玉雯拎着包袱,小秀玲抱着墨猴儿,母女三人沿着小街走向马路,一拐弯便没了她们的身影。
外祖母跺着双脚拖着哭腔说,李太太多爱干净的一个人啊,为了李先生居然养了一只猴子,而且还在家里割肠剖肚制作成标本,这才是真正的患难夫妻呢。
听了外祖母的话,山东媳妇杏妮儿带头哭了起来,引得太太们都红了眼圈儿。
当天下午,索先生动手拆除猪圈了。小街上没了猪圈,一下平静了。清理现场我去了,竟然发现了我的小乌龟。它躲在残砖破瓦下面一动不动。我以为它死了,小声哭泣起来。可能是我的哭声惊动了小乌龟,它伸出脑袋看了看我。我把它贴在脸上,哇哇大哭了。
扈太太走过来告诉我,她被少年宫聘去教课了,不是教舞蹈也不是教音乐,而是教手工劳动——手绢叠成小老鼠、纸片剪成小燕子什么的。
后来,我听说小秀玲一直保存着一只馒头。那正是她从人民公社食堂领取的“最后一顿早餐”。她烘干了那只馒头,不腐不坏,当作化石收藏了。
受到小秀玲姐姐的启发,有一天我用削铅笔的小刀儿在小乌龟背上刻下四个阿拉伯数字:1958,算是给它取了名字。
我心里想,有朝一日小乌龟死了,我也要把它制成标本,就跟李先生的墨猴儿一样。
1958这四个阿拉伯数字愈长愈大,就像一张年历似的。
眉毛
王 松
张志初来时,就有些与众不同,我们集体户的人却并没看出问题究竟出在哪里。张志身材虽不高,但很匀称,脸圆圆的,五官看上去也还协调。只是眼睛很大,双眼皮很厚,这就使他的表情有些夸张。最先发现问题的是高建设。高建设说眉毛,这小子的眉毛!接着陈卫国和李大锤也都看出来,说张志的眉毛确实有些别扭。我们这个集体户的人虽然来自五湖四海,但大家有一个共同特点,就是眉毛,我们的眉毛都生得很淡。其中尤以高建设为甚,他的眉毛几乎只是两道稀疏的绒毛,看上去若有若无。曾有一个翻过些旧时烂书的外村知青说,我们集体户的人从面相看,将来前景都不会太好,相书上说“女人眉轻、男人眉重为大样”,据此看,我们这辈子都很难扬眉吐气。当然,我们对这种歪理邪说并不放在心上。我们甚至还以自己的眉毛感到自豪。想一想吧,为什么偏偏是我们这样一些长着同样稀疏眉毛的人就跑到同一个集体户来了呢?这是不是一种缘分?而更令人称奇的还是我们这个村。这个村里的贫下中农,竟然也都生着同样稀疏的眉毛,有的由于过早脱落,眉骨上已所剩无几。这就使我们一进村便与他们打成一片,如同雨滴落入水塘。
张志却生着两道浓黑的剑眉,看上去又粗又长,眉心几乎相连,靠外的两端也高高扬起直抵两边的太阳穴。因此,他一来到集体户,立刻就显得很扎眼。
其实严格讲,张志并不算知青。据说他父母当初是同一间研究所的工程师,因为被查出有严重的历史问题,一家人就被遣送回原籍农村。后来不知为什么,张志才辗转来到我们知青集体户。因此张志就有些自卑,每天只是闷着头扛锄下田,在集体户里从不多说少道。但他那两道又浓又黑的粗眉却时时显出另类,让我们看着很不舒服。
我们很快发现,连老黑也看不惯他。
老黑是村里侯书记家豢养的一条大狗,由于身材魁梧,又长着一身黑亮的皮毛,很受我们知青宠爱,当然,我们宠爱它也是冲着它的主人,侯书记的手里毕竟掌握着将来选调的生杀大权。因此老黑平时就以我们集体户为家,无论谁有什么好吃的,都喜欢喂它一口。侯书记一家人的眉毛也都很淡,灰白中还掺杂一些微黄,看上去与皮肤浑然一色,所以,据高建设分析,老黑看不惯张志,很可能也是眉毛的缘故。先是政治学习。那时按照惯例,我们知青每到月初和月中有两次政治学习,顺便要开总结会,由侯书记点评每个人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表现。这时老黑也会列席参加,如果侯书记在,它就蹲在他身旁,侯书记不在则坐到侯书记的位置。那天是张志第一次参加学习,老黑一见到他,两只耳朵立刻竖起来,然后用力扭了几扭,呼地就冲他扑过去。当时张志并不清楚老黑的家庭出身,更不了解它的政治背景,于是就伸脚不轻不重地踹了它一下,又用手轻轻一拨,老黑就摔到地上。老黑哪里遭过如此待遇,立刻感到受了侮辱,于是一下就恨上张志的那只脚,它呜嗷一声再次扑过去,一口咬住张志的鞋。张志穿的是一双绿色解放鞋,这种鞋的鞋底和包头都是用橡胶制作,于是立刻在老黑的嘴里发出像皮球一样咯吱咯吱的声音。张志平时下田,只有这一双鞋,连忙,心疼地躲来躲去。老黑却不依不饶,仍还拚命地追着咬。这时侯书记才说了一句话。侯书记笑着说,我家老黑这样啃你,是稀罕你,拿着你那脚当猪肉骨头咧!
张志直到这时,才明白了老黑的特殊身份。
但为时已晚。老黑从此就与张志结怨。
不久以后,这种积怨又上升成一种仇恨。
起因是高建设。高建设吃了一盒午餐肉罐头。
其实在以往,高建设吃东西都是会给老黑一口的,但这一次他实在太馋,又是仅剩的一盒罐头,所以就吃得很干净,连肉汁也没有剩。老黑一直蹲在他跟前期待地等着,这时看看那只空罐头盒,咂咂舌头,就闷头趴到一边打盹去了,高建设由于刚吃了肉罐头,心情很好,一下就来了恶作剧的兴致。他突发奇想,将那只空罐头盒拴了一根细绳,然后又将这绳子轻轻系到老黑的尾巴梢上,做完这一切,就蹲到老黑跟前,突然冲它哇地大叫一声。老黑从梦中惊醒,尾巴本能地摆动了一下,那只空罐头盒也随之发出哐啷一响。这一响使老黑大吃一惊。它立刻蹦起来,那只罐头盒又随着响起一串哐啷哐啷的声音。老黑受了惊吓,回头朝身后看去却又摸不清底细,就一圈一圈不停地转,越转那只罐头盒也就越是在它身后不停地响。老黑终于暴躁起来,将头一昂咆哮几声,就冲向门外的田野一路叮叮哐哐地狂奔着绝尘而去。但当时谁都没有注意到,就在老黑跑出门外的一瞬,刚好看见了张志。张志正坐在炕上笑得前仰后合,两只手还在用力拍着自己的大腿,嘴里发出一串哈哈哈哈的声音。这就给了老黑一种错觉,使它认定,在自己尾巴上做手脚的人就是张志。
那天直到傍晚,老黑才怒冲冲地回到集体户。
老黑的样子可想而知,它的尾巴由于甩掉那只空罐头盒已被弄得鲜血淋漓,浑身沾满尘土和草屑,两只耳朵也疲惫地耷拉在额头上。令我们大感意外的是,它一进门并没去看高建设,而是嗷的一声就扑向张志。当时张志正在吃饭,手里还拿着一个玉米面饼子。这个玉米面饼子被他切成薄薄的两片,里面均匀地抹了一层黄酱,还夹了几根葱叶,一片咸菜,最上面又放了一块臭豆腐,看上去非常讲究,很像今天“麦当劳”里的“猪肉照烧汉堡包”。在老黑扑过来的一瞬,张志以为它是对自己的“猪肉照烧”发生了兴趣,还举着冲它晃了晃,像要逗它的意思。但张志立刻就明白不是这么回事了,老黑那气势汹汹的样子显然是动了真格的,他刚要把手缩回来,老黑的嘴也到了,在咬住他手腕的同时,一下就将他扑倒。这一次张志被咬得很惨,手腕上有几个很深的牙印,衣服也几乎被撕成碎片。
当然,这还只是开始。
在老黑的身上有着和侯书记一样的性格,就是对有些事会耿耿于怀。这一点张志并不了解。接下来没过多久,陈卫国和李大锤就进一步激化了老黑和张志的矛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