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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话锋转舵了,端方说,“从今天晚上的情形来看,我们当中有人却不是这样。”端方总结说,“这很不好。”端方说这句话的语气很轻,可是,正是由于轻,格外的掷地有声。红旗低下了脑袋,紧张起来。端方说:“我在这里要提醒极个别的人,再这样下去,乱发号,乱施令,瞎激动,是要吃苦头的。这样的风气不能长。我们必须统一我们的思想。”红旗依然低着头,然而,听出来了,所有的人都听出来了,端方另有所指。红旗什么时候“乱发号、乱施令”过?还轮不到他。端方虽然没有点名,但是,每一个人都知道,端方对佩全有了“看法”,对他今天晚上的表现相当地不满,生气了。然而,端方又是不点名的。不点名的批评更有力,它的威力通常是原子弹的八分之一,你连辩解和反驳的机会都没有。又没有点你的名,你跳出来做什么?这一来“极个别的人”只好默认。佩全坐在大伙儿中间,郁闷难当,似乎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压住了他。大路的嘴是紧闭的,国乐的嘴也是紧闭的。所有人的嘴巴都是紧闭的。大伙儿感觉出来了,佩全在这支队伍当中排行老二的位置有点危险了。谁排行老二,是一支队伍的重中之重。
大伙儿都在等端方发话,在今天的这个晚上,他一定有许许多多的话要说的。没想到端方却转过了身子,把马灯的罩子架起来,“呼”的一声,吹灭了。端方在黑暗之中说:“今天就到这儿吧。”大伙儿无比地吃惊,怎么就散了呢?但是,散了。他们只能从地上爬起来,摸着黑,往外走。佩全走在了最后面,心情沉重。显然,心里的压力大了。
早也盼,晚也盼,望穿双眼。征兵的消息终于来到了。端方一得到消息就来到了大仓库,在第一时间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混世魔王。端方这样做有端方的理由,他都想好了,他希望能和混世魔王一起去当兵。混世魔王再赖,好歹是城里的人,见的世面广,能够和他一起,彼此能有个照应。混世魔王刚刚吃过晚饭,坐在那里用稻草剔牙,嘴是歪着的,一脸的坏样子。因为心情好的缘故,端方在说话的时候
故意卖了一个关子,说:“兄弟,我们快熬到头了!”混世魔王的下巴和胸脯都动了一下,仿佛是笑,却又不像笑。端方到底熬不住,交底了。他用拳头擂着桌面,一字一顿地说:
“征、兵、啦!”
端方的心已经坐在了汽车上,也许还坐在了火车上,正对着无边的远方,迎着风,风驰电掣。混世魔王没有动,只是叼着稻草,用他的牙齿不停地咬。最后,把嘴里的稻草吐出去了。混世魔王说:“祖国需要保卫,但更需要建设。”这句话气人了,有些阴阳怪气,是混世魔王一贯的风格。端方说:“你装什么呢?”混世魔王笑笑,在长凳子上躺了下来,把手伸到衣服里去,摸着肚皮,说:“今天可是吃饱了。”端方说:“你把耳朵从裤裆里掏出来好不好?征兵了!”混世魔王坐了起来,望着端方,说:“兄弟,我倒是想把我的两只耳朵放在裤裆里。”端方听出来了,混世魔王不对劲。一定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了。其实一进门端方就应该看出来的,只是心情太好,忽略了。端方眯起了眼睛,仔细研究起混世魔王。混世魔王的脸色突然颓唐下去,轻声说:“我都知道了。”混世魔王说,“都找过她了。”端方问:“找过谁?”混世魔王说:“还能是谁?咱们的吴支书。”端方急切地问:“吴支书说什么了?”
“咱们的支书说了,祖国需要保卫,但更需要建设。”
端方摸出旱烟锅,坐了下来。吴支书真的是会说话,她的话在任何时候都是正确的,绝对正确,永远正确。正确得你只想吐血。端方咀嚼着吴支书的话,有了极其不好的预感。混世魔王反倒是无所谓了,他不再说什么,只是身子不停地晃悠,一前一后地晃悠。端方的目光跳过混世魔王的脑袋,盯住了混世魔王身后的墙。小油灯把混世魔王的脑袋放大了,印在了墙上。由于不停的晃悠,混世魔王的脑袋一会儿大,一会儿小,给人以全力以赴却又脱不开身的错觉,似乎长在墙里了,成了墙的表面。端方突然就想起了兴隆说过的话,“傻小子你记住了,你的命在人家的嘴里头,可以是她嘴里的一句话,也可以是她嘴里的一口痰。”真的是这样。混世魔王现在就是吴蔓玲嘴里的一口痰,被人家吐在了墙上。端方的心里突然就是一阵紧,是临近无望的那种紧:不知道吴蔓玲什么时候张开嘴巴,不知道她下一口吐出去的会是谁。端方失神了。
端方望着手里的烟锅,说:“妈拉个巴子。”
“骂谁呢?”混世魔王说。
端方说:“没有骂谁。”
混世魔王也望着灯芯,慢慢地闭上了左眼。他抬起右手,挺出大拇指和食指,对着灯芯做出了瞄准和扣扳机的动作。每扣动一次混世魔王的嘴里就要发出一声枪响,“啪——,啪——,啪啪——”混世魔王一直在射击。射击完了,混世魔王仔细地盯着自己的食指,不停地打量。他突然把自己的指头送到灯芯上去了。灯光黯淡下来。端方一直望着烟锅,并没有意识到混世魔王在做什么。慢慢地,大仓库里弥漫出一股子香味。是烤肉的香味。端方抬起头来,他看到了混世魔王扭曲的表情,那同时也是坚忍不拔的表情。混世魔王在烧自己的食指。端方“呼”地一下,吹灭了小油灯。大仓库里顿时黑了。端方大声问:“你这是干什么?”黑暗当中混世魔王用另一只手拍起了桌子,同样大声地反问了一句:“你这是干什么?”
大仓库里黑洞洞的,只有端方的烟锅在那里吃力地挣扎。世界安静极了,黑暗极了。反而把烟锅的火光和端方的吸烟的声音衬托出来了,像电闪,像雷鸣。端方突然听到了一个轻微的声音,“啪”地一下,一滴水落在了桌面上。端方知道,那是混世魔王的泪,已经在桌面上摔碎了。端方一阵难过,匆匆的,只是一会儿就过去了。两个人什么也没有说。最终,还是混世魔王说话了。混世魔王说:“我想当兵,我就是想回到南京去。”端方说:“我也想。我只想到兴化去。中堡镇也行。”混世魔王吸了一下鼻子,似乎笑了一声,说:“你怎么不说北京也行?”端方想想,说:“北京也行。”混世魔王说:“镇江也行。”端方说:“扬州也行。”
“合肥也行。”混世魔王说
“贵阳也行!”端方说。
“厦门也行!”
“银川也行!”
“长沙也行!”
“长春也行!”
“拉萨也行!”
“兰州也行!”
“杭州也行!”
“西安也行!”
“武汉也行!”
“石家庄也行!”
“南昌也行!”
“济南也行!”
“重庆也行!”
“桂林也行!”
“乌鲁木齐也行!”
“哈尔滨也行!”
“郑州也行!”
“沈阳也行!”
“昆明也行!”
“天津也行!”
“太原也行!”
“上海也行!”
“呼和浩特也行!”
“西宁也行!”
“王家庄也行——”
“王家庄不行!”端方大声说,“王家庄绝对不行!”
在黑暗中,端方和混世魔王对未来的展望终于变成了对空间的展望,远方在呼唤。他们在对口词,在说书,在说相声。他们自己给自己抖起了包袱。开心了。两个人越说越快,越说越来劲,越说越放肆。他们的嘴巴像马,像坦克,像冲锋,像突围,铆足了力气,在祖国的大地上纵情驰骋。遇山越山,遇水跨水,驭风驾电,不可阻挡。只是一会儿,他们就走遍了祖国大地,踏遍了千山万水。这是神奇的,惊人的,扣人心弦。他们什么也看不见,然而,黑暗是一种开阔,是梦幻一样的召唤,是怪异的奔放,是别样的恣意。当然,也是实实在在的虚妄。在虚妄中,他们是两个巨人,一会儿就把全中国走了一个来回。他们信马由缰,虎跃龙腾。五岭逶迤腾细浪,乌蒙磅礴走泥丸。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疯完了,混世魔王手上的疼痛上来了。说起来也真是奇怪,混世魔王把自己的手放在火上烤的时候并不疼,相反,有些振奋,十分地清醒,是那种接近于“解决了”的快慰。现在反而不行了,疼得要命,伤口上冒出了火焰。肉的芳香还在空中缭绕,是致命的诱惑,叫人馋。就是想吃点什么,什么都行。混世魔王忍住痛,说:“端方,你把我的床板掀起来,床底下有好东西。”端方有些不明就里,还在那里犹豫。混世魔王急了,大声说:“你快点!”端方只好摸着黑,把混世魔王的床板拆了,摸出了一只坛子。坛口是用塑料薄膜封好了的。混世魔王说:“端到灶台那边去。”端方照办,端了过去。混世魔王说:“打开来。”端方就打开来。伸进去一摸,是肉。是一小块一小块的肉。一定是咸肉。端方在黑暗中笑了,手指头在坛子里也笑了。端方都看见自己的笑容了。混世魔王说:“点上火,我们解解馋!”端方掏出火柴,划过了,点上稻草。炉膛里亮堂了,端方的脸上也亮堂了,暖洋洋的,光芒万丈。端方拿过烧火钳,拽过坛子,把坛子里的东西掏出来,送到炉膛的门口一看,可不是肉么?是肉,真的是肉。端方十分麻利地把一小块一小块的肉穿在了火钳上,送到了炉膛里。只是一会儿,炉膛里肉的香味传出来了。这一股子香味是一只大舌头,足足有八尺长,在端方的身上舔。从上到下舔,从下到上舔。越舔越舒坦。端方把肉烤好了,撒上一点盐,首先送到了混世魔王的面前。混世魔王已经把门关上了,说:“你先吃。”这怎么可以。端方客客气气地说:“你先吃。”混世魔王也就不客气了,拽下来一块,丢在了嘴里。端方同样拽下来一块,小心翼翼地放在了舌头上。一嚼,香了。越嚼越香。最动人的是那些骨头,小小的,短短的,关键是,酥酥的,牙齿一碰就碎,有悠长的回味,格外的诱人。端方伸长了脖子咽下去一口,问:“是喜鹊还是斑鸠?”混世魔王一边咀嚼一边闭上了眼睛,说:“都不是。”端方吧唧吧唧的,说话的速度快了,肯定地说:“不是麻雀。麻雀没这么大。不会是燕子吧?”混世魔王冷不丁地冒出了三个字:“是老鼠。”
端方停下来了。猛然停下来了。停止了咀嚼,停止了说话。连眼睛都停止了眨巴。端方的胃一下子收紧了,提了上来,仿佛被两只手握住了,挤了一下。一下子冲到了嗓子眼,在那里磨蹭。眼见得就要冒出来,有了喷薄的危险性。端方收了一口气,立即稳住自己,把持住了,憋足了力气,一点一点地往下摁。如此反复了三四回,端方取得了最后的胜利。他把嗓子眼里的东西原封不动地送回了肚子。端方对自己说:“他奶奶的,别人能吃,我凭什么不能吃?凭什么?没道理。”端方从火钳上又取下来一块,送到了嘴里。混世魔王说:“好吃吧?”端方说:“好吃。”混世魔王说:“你可别告诉别人。”端方说:“当然。”混世魔王说:“你只要告诉了别人,呼啦一下就没了。我们就再也吃不成了。”端方笑笑,说:“那是。”
“你说,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