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块钱,我们还要吃茶去呢。专为吃茶来的,原没有想到要买东西,后来看见你们这儿的货色
实在好”
犹太女人微弱地抗议了一下:“二十块钱也不够你吃茶的”
可是店老板为炎樱的孩子气所感动——也许他有过这样的一个棕黄皮肤的初恋,或是早
夭的妹妹。他凄惨地微笑,让步了。“就这样罢。不然是不行的,但是为了吃茶的缘故
”他告诉她附近那一家茶室的蛋糕最好。
炎樱说:“月亮叫喊着,叫出生命的喜悦、一颗小星是它的羞涩的回声。”
中国人有这句话:“三个臭皮匠,凑成一个诸葛亮。”西方有一句相仿佛的谚语:“两
个头总比一个好。”炎樱说:“两个头总比一个好——在枕上。”她这句话是写在作文里面
的,看卷子的教授是教堂的神父。她这种大胆,任何再大胆著名的作家恐怕也望尘莫及。
炎樱也颇有做作家的意思,正在积极学习华文。在马路上走着,一看见店铺招牌,大幅
广告,她便停住脚来研究,随即高声读出来:“大什么昌。老什么什么。‘表’我认得,‘
飞’我认得——你说‘鸣’是鸟唱歌:但是‘表飞鸣’是什么意思?‘咖啡’的‘咖’是什
么意思?”
中国字是从右读到左的,她知道。可是现代的中文有时候又是从左向右。每逢她从左向
右读,偏偏又碰着从右向左。
中国文字奥妙无穷,因此我们要等这位会说俏皮话,而于俏皮话之外还另有使人吃惊的
思想的文人写文章给我们看,还得等些时。
吉 利
炎樱的一个朋友结婚,她去道贺,每人分到一片结婚蛋糕。他们说:“用纸包了放在枕
头底下,是吉利的,你自己也可以早早出嫁。”
炎樱说:“让我把它放在肚子里,把枕头放在肚子上面吧。”
双 声
獏梦①与张爱玲一同去买鞋。两人在一起,不论出发去做什么事,结局总是吃。
“吃什么呢?”獏梦照例要问。
张爱玲每次都要想一想,想到后来还是和上次相同的回答:“软的,容易消化的,奶油
的。”
在咖啡馆里,每人一块奶油蛋糕,另外要一份奶油;一杯热巧克力加奶油,另外要一份
奶油。虽然是各自出钱,仍旧非常热心地互相劝诱:“不要再添点什么吗?真的一点都吃不
下了吗?”主人让客人的口吻。
张爱玲说:“刚吃好,出去一吹风要受凉的,多坐一会好么?”坐定了,长篇大论地说
起话来;话题逐渐严肃起来的时候,她又说:“你知道,我们这个很像一个座谈会了。”起
初①我替她取名“炎樱”,她不甚喜欢,恢复了原来的名姓“莫黛”——“莫”是姓的译音
,“黛”是因为皮肤黑。——然后她自己从阿部教授那里,发现日本古传说里有一种吃梦的
兽叫做“獏”,就改“莫”为“獏”。“獏”可以代表她的为人,而且云鬓高耸,本来也像
个有角的小兽。“獏黛”读起来不大好听,有点像“麻袋”,有一次在电话上又被人缠错了
当作“毛头”,所以又改为“獏梦”。这一次又有点像“嫫母”。可是我不预备告诉她了。
——作者原注。
獏梦说到圣诞节的一个跳舞会:“他们玩一种游戏,叫做:
‘向最智慧的鞠躬,向最美丽的下跪,向你最爱的接吻。”
“哦,许多人向你下跪吗?”
獏梦在微明的红灯里笑了,解释似地说:“那天我穿了黑的衣裳,把中国小孩旧式的围
嘴子改了个领圈——你看见过的那围嘴子,金线托出了一连串的粉红蟠桃。那天我实在是很
好看。”
“唔。也有人说你是他最爱的吗”?
“有的。大家乱吻一阵,也不知是谁吻谁,真是傻。我很讨厌这游戏,但是如果你一个
人不加入,更显得傻。我这个人顶随和。我一个朋友不是这样说的吗:‘现在你反对共产主
义,将来万一共产了,你会变成最活动的党员,就因为你绝对不能做个局外人。’——看你
背后有什么。”
“噢,棕榈树,”张爱玲回头一看,盆栽的小棕树手爪样的叶子正罩在她头上,她不感
兴趣地拨了拨它,“我一点也不觉得我是坐在树底下。”咖啡馆的空气很菲薄,苹果绿的墙
,粉荷色的小灯,冷清清没有几个人。“他们都是吻在嘴上的么,还是脸上?”
“当然在嘴上,他们只有吻在嘴上才叫吻。”
“光是嘴唇碰着的,银幕上的吻么?”
“不是的。”
“哦。”
“真讨厌,我只有一种兽类的不洁的感觉。”獏梦不愉快的时候,即刻换了一种薄薄的
单寒的喉咙,与她腴丽的人完全不相称。“可是我装得很好,大家还以为我玩得非常高兴呢
,谁也看不出我的嫌恶。”
“上海那些杂七骨董的外国人,美国气很重,这样的‘颈会’(注:英文用‘颈’字作
为动词,专指当众的拥抱接吻,和中国‘交颈’意思又两样)在他们是很普通的吧?”
“也许我是太老式,我非常的不赞成。不但是当众,就是没人在——如果一个男人是认
真喜欢你的,他还当你也一样地喜欢他,这对于他是不公平的,给他错误的印象。至于有时
候,根本对方不把你看得太严重,再给他种种自由,自己更显得下贱。”
“的确是不好。桃乐赛·狄斯说的——引经据典引到狄斯女士信箱,好像太浅薄可笑,
可是狄斯女士有些话实在是很对——她说美国的年轻人把‘颈’看得太随便,弄惯了,什么
都稀松平常,等到后来真的遇见了所爱的人,应当在身体的接触上得到大大的快乐,可是感
情已经钝化了,所以也是为他们自己的愉快打算”
獏:“也许他们等不及呢——情愿零零碎碎先得到一点愉快。我觉得是这样:如果他们
喜欢的话,那就没有什么不对;如果一个女孩子本身并没有需要,只是为了一时风气所趋,
怕人家笑她落后或是缺乏性感,也不得不从众,那我想是不对。”
张:“可是,如果她感到需要的话,这样挑拨也是很危险的,进一步引到别的上头,会
有比较严重的结果,你想不是么?接吻是没有什么关系的——”
獏:“嗳,对了。”
张:“如果她不感到需要,当然逼迫自己也是很危险的——印象太坏了,会影响到以后
的性心理。”
獏:“只有俄国女人是例外。俄国女孩子如果放浪一点,也是情有可原,她们老得特别
的快,结婚没有多时就胖得像牛。以后无论她们需要不需要,反正没有多少罗曼斯了。——
真的,俄国女人年纪大一点就简直看不得。古话说:‘没结婚,先看你的丈母娘。’(因为
丈母娘就是妻子老来的影子)如果男人要照这样做,所有的俄国女人全没有结婚的机会了…
…
那天的宴会里有几个俄国青年编了一出极短的戏,很有趣,叫‘永远的三角’。非常简
单,一个男人一个女人迎面走来,抱住了,同声说:‘我的爱!’窗外有个人影一闪,女人
急了,说‘我的丈夫!”男人匆匆地要溜,说:‘我的帽子!’完了。”
张:“真好!——不知为什么,白俄年轻的时候有许多聪明的,到后来也不听见他们怎
样,从来没有什么成就。杂种人也是这样,又有天才,又精明,会算计”(突然地,她
为獏梦恐惧起来)。
獏:“是的,大概是因为缺少鼓励。社会上对他们有点歧视。”
张:“不,我想上海在这一点上倒是很宽容的,什么都是自由竞争。我想,还是因为他
们没有背景,不属于哪里,沾不着地气。”
獏:“也许。哎,我还没说完呢,关于他们的戏,还有‘永远的三角在英国’:妻子和
情人拥抱着,丈夫回来撞见了,丈夫非常地窘,喃喃地造了点借口,拿了他的雨伞,重新出
去了。‘永远的三角在俄国’:妻子和情人拥抱,丈夫回来看见了,大怒,从身边拔出三把
手枪来,给他们每人一把,他自己也拿一把,各自对准了太阳穴,轰然一声,同时自杀了。
”
张:“真可笑,真像!”
獏:“妒忌这样东西真是——拿它无法可想。譬如说,我同你是好朋友。假使我有丈夫
,在他面前提起你的时候,我总是只说你的好处,那么他当然只知道你的好处,所以非常喜
欢你。那我又不情愿了。——如果是你呢?”
张:“我也要妒忌的。”
獏:“又不便说明,闷在心头,对朋友,只有在别的上头刻毒些——可以很刻毒。多年
的感情渐渐地被破坏,真是悲惨的事。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可以说明的。你答应我,如果有这
样的一天,你就对我说:‘獏梦,我妒忌了。你留神一点,少来来!”
张:(笑)“好的,一定。”
獏:“我不大能够想象,如果有一天我发现我的丈夫在吻你,我怎么办——口吐白沫大
闹一场呢,还是像那英国人似的非常窘,悄悄躲出去。——还有一点奇怪的,如果我发现我
丈夫在吻你,我妒忌的是你而不是他——”
张:(笑起来)“自然当是这样,这有什么奇怪呢?你有时候头脑非常混乱。”
獏:(继续想她的)“我想我还是不会大闹的。大闹过后,隔了许多天,又懊悔起来,
也许打个电话给你,说:‘张爱①,几时来看看我吧!’”
张:“我是不会当场发脾气的,大约是装做没看见,等客人走了,背地里再问他到底是
怎么一回事。其实问也是多余①因为“爱玲”这名字太难听,所以有时候简称“张爱”,—
—作者原注。
的,我总觉得一个男人有充分的理由要吻你。不过原谅归原谅,这到底是不行的。”
獏:“当然!堂堂正正走进来说:‘喂,这是不行的!’”
张:“在我们之间可以这样,换了一个别的女人就行不通。
发作一场,又做朋友了,人家要说是神经病。而且麻烦的是,可妒忌的不单是自己的朋
友,随便什么女人,男人稍微提到,说声好,听着总有点难过,不能每一趟都发脾气。而且
发惯了脾气,他什么都不对你说了,就说不相干的,也存着戒心,弄得没有可谈的了。我想
还是忍着的好。脾气是越纵容越脾气大。忍忍就好。”
獏:“不过这多讨厌呢,常常要疑心——当然你想着谁都是喜欢他的,因为他是最最好
的——不然也不会嫁给他了。生命真是要命的事!”
张:“关于多妻主义——”
獏:“理论上我是赞成的,可是不能够实行。”
张:“我也是,如果像中国的弹词小说里的,两个女人是姊妹或是结拜姊妹呢?”
獏:“只有更糟。”
张:“是的。可是如果另外的一个女人是你完全看不起的,那也是我们的自尊心所不能
接受的。结果也许你不得不努力地在她里面发现一些好处,使得你自己喜欢她。是有那样的
心理的。当然,喜欢了之后,只有更敌视。”
獏:“幸而现在还轮不到我们。欧洲就快要行多妻主义了,男人死得太多——看他们可
有什么好一点的办法想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