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称太太为师母,女的结绒线,孩子在钢琴上弹奏《一百零一只最好的歌》。女作家们很快就
抓到了礼拜堂晚钟与跪在床前做祷告的抒情的美。流行杂志上小说里常常有个女主角建立孤
儿院来纪念她过去的爱人。这些故事该是有兴趣的,因为它们代表了一般受过教育的妻与母
亲的灵的飞翔。
教会学校的学生,正在容易受影响的年龄,惯于把赞美诗与教堂和庄严、纪律、青春的
理想联结在一起,这态度可以一直保持到成年之后,即使他们始终没受洗礼。年青的革命者
仇视着固有的宗教,倒不反对基督教,因为跟着它来的是医院、化学实验室。
《人海慈航》影片里有一夫一妻,丈夫在交易所里浪掷钱财精力,而妻子做医生为人群
服务,空下来还陪着小孩喜孜孜在地窖里从事化学试验。《人海慈航》是唯一的一出中国电
影,这样不断地贤德下去,贤德到二十分钟以上。普通电影里的善只是匆匆一瞥,当作黑暗
面的对照。
在古中国,一切肯定的善都是从人的关系里得来的。孔教政府的最高理想不过是足够的
食粮与治安,使亲情友谊得以和谐地发挥下去。近代的中国人突然悟到家庭是封建余孽,父
亲是专制魔王,母亲是好意的傻子,时髦的妻是玩物,乡气的妻是祭桌上的肉。一切基本关
系经过这许多攻击,中国人像西方人一样地变得局促多疑了。而这对于中国人是格外痛苦的
,因为他们除了人的关系之外没有别的信仰。
所以也难怪现代的中国人描写善的时候如此感到困难。
小说戏剧做到男女主角出了迷津,走向光明去,即刻就完了——任是批评家怎样鞭笞责
骂,也不得不完。
因为生活本身不够好的,现在我们要在生活之外另有个生活的目标。去年《新闻报》上
就有个前进的基督徒这样可怜地说了:就算是利用基督教为工具,问他们借一个目标来也好
。
但是基督教在中国也有它不可忽视的弱点。基督教感谢上帝在七天之内(或是经过亿万
年的进化程序)为我们创造了宇宙。中国人则说是盘古开天辟地,但这没有多大关系——中
国人仅仅上溯到第五代,五代之上的先人在祭祖的筵席上就没有他们的份。因为中国人对于
亲疏的细致区别,虽然讲究宗谱,却不大关心到生命最初的泉源。第一爱父母,轮到父母的
远代祖先的创造者,那爱当然是冲淡了又冲淡了。
受过教育的中国人认为达尔文一定是对的,既然他有欧洲学术中心的拥护。假使一旦消
息传来,他的理论被证实是错的,中国人立即毫无痛苦地放弃了它。他们从来没认真把猴子
当祖宗,况且这一切都发生在时间的黎明之前,世界开始的时候,黄帝统治着与我们一般无
二,只有比我们文明些的人民。中国人臆想中的历史是一段悠长平均的退化,而不是进化;
所以他们评论圣贤,也以时代先后为标准,地位越古越高。
对于生命的起源既不感兴趣,而世界末日又是不能想象的。欧洲黑暗时代,末日审判的
画面在大众的幻想中是鲜明亲切的,也许因为罗马帝国的崩溃,神经上受到打击,都以为世
界末们将在纪元一○○○年来到。中国在发展过程中没有经过这样断然的摧折,因此中国人
觉得历史走的是竹节运,一截太平日子间着一劫,直到永远。
中国宗教衡人的标准向来是行为而不是信仰,因为社会上最高级的分子几乎全是不信教
的,同时因为刑罚不甚重而赏额不甚动人,信徒多半采取消极态度,只求避免责罚。中国人
积习相沿,对于责任总是一味地设法推卸;出于他们意料之外,基督教献给他们一只“赎罪
的羔羊”,无代价地负担一切责任,你只要相信就行了。这样,惯于讨价还价的中国人反倒
大大地动了疑。
但是中国人信基督教最大的困难还是:它所描画的来生不是中国人所要的。较旧式的耶
教天堂,在里面无休无歇弹着金的竖琴,歌颂上天之德,那个我们且不去说它。较前进的理
想,把地球看作一个道德的操场,让我们在这里经过训练之后,到另一个渺茫的世界里去大
献身手,对于自满的、保守性的中国人,一向视人生为宇宙的中心的,这也不能被接受。至
于说人生是大我的潮流里一个暂时的泡沫,这样无个性的永生也没多大意思。基督教给我们
很少的安慰,所以本土的传说,对抗着新旧耶教的高压传教,还是站得住脚,虽然它没有反
攻,没有大量资本的支持,没有宣传文学,优美和平的布景,连一本经书都没有——佛经极
少人懂,等于不存在。
不可捉摸的中国的心
然而,中国的宗教究竟是不是宗教?是宗教,就该是一种虔诚的信仰。下层阶级认为信
教比较安全。因为如果以后发现完全是谎话,也无妨,而无神论者可就冒了不必要的下地狱
的危险。这解释了中国对于外教的传统的宽容态度。无端触犯了基督教徒,将来万一落到基
督教的地狱里,举目无亲,那就要吃亏了。
但是无论怎样模棱两可。在宗教里有时候不能用外交辞令含糊过去,必须回答“是”或
“否”。
譬如有人失去了一切,惟有靠了内在的支持才能够振作起来,创造另一个前途。可是在
中国,这样的事很少见。虽然相信“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一旦做了人上人再跌下来
,就再也不会爬起来。因为这缘故,中国报纸上的副刊差不多每隔两天总要转载一次爱迪生
或是富兰克林的教训:“失败为成功之母。”
中国人认输的时候,也许自信心还是有的,他要做的事许是好的,可是不合时宜。天从
来不帮着失败的一边。中国智识分子的“天”与现代思想中的“自然”相吻合,伟大,走着
它自己无情的路,与基督教慈爱的上帝无关。在这里,平民的宗教也受了士人的天的影响:
有罪必罚,因为犯罪是阻碍了自然的推行,而孤独的一件善却不一定得到奖赏。
虽说“天无绝人之路”,真的沦为乞丐的时候,是很少翻身的机会的。在绝境中的中国
人,可有一点什么来支持他们呢?宗教除了告诉他们这是前世作孽的报应,此外任何安慰也
不给么?
乞丐不是人,因为在孔教里,人生的范围很有限。人的资格最重要的一个条件是人与人
的关系;就连这些关系也被限制到五伦之内。太穷的人无法奉行孔教,因为它先假定了一个
人总得有点钱或田地,可以养家活口,适应社会的要求。
乞丐不能有家庭或是任何人与人的关系,除掉乞怜于人的这一种,而这又是有损于个人
道德的,于是乞丐被逐出宗教的保护之外。
穷人又与赤贫的不同。世界各国向来都以下层阶级为最虔诚,因为他们比较热心相信来
生的补报。而中国的下层阶级,因为住得挤,有更繁多的人的关系、限制、责任,更亲切地
体验到中国宗教背景中神鬼人拥挤的,刻刻被侦察的境况。
将死的人也不算人;痛苦与扩大的自我感切断了人与人的关系。因为缺少同情,临终的
病人的心境在中国始终没有被发掘。所有的文学,涉及这一点,总限于旁观者的反应,因此
常常流为毫无心肝的讽刺滑稽,像那名唤“无常”的鬼警察,一个白衣丑角,高帽子上写着
“对我生财”。
对于生命的来龙去脉毫不感到兴趣的中国人,即使感到兴趣也不大敢朝这上面想。思想
常常漂流到人性的范围之外是危险的,邪魔鬼怪可以乘隙而入,总是不去招惹它的好。中国
人集中注意力在他们眼面前热闹明白的,红灯照里的人生小小的一部。在这范围内,中国的
宗教是有效的;在那之外,只有不确定、无所不在的悲哀。什么都是空的,像阎惜姣所说:
“洗手净指甲,做鞋泥里蹋。”
必也正名乎
我自己有一个恶俗不堪的名字,明知其俗而不打算换一个,可是我对于人名实在是非常
感到兴趣的。
为人取名字是一种轻便的,小规模的创造。旧时代的祖父,冬天两脚搁在脚炉上,吸着
水烟,为新添的孙儿取名字,叫他什么他就是什么。叫他光楣,他就得努力光大门楣;叫他
祖荫,叫他承祖,他就得常常记起祖父;叫他荷生,他的命里就多了一点六月的池塘的颜色
。除了小说里的人,很少有人是名符其实的,(往往适得其反,名字代表一种需要,一种缺
乏。穷人十有九个叫金贵、阿富、大有)。但是无论如何,名字是与一个人的外貌品性打成
一片,造成整个的印象的。因此取名是一种创造。
我喜欢替人取名字,虽然我还没有机会实行过。似乎只有做父母的和岁下的塾师有这权
利。除了他们,就数买丫头的老爷太太与舞女大班了。可惜这些人每每敷衍塞责;因为有例
可援,小孩该叫毛头,二毛头、三毛头,丫头该叫如意,舞女该叫曼娜。
天主教的神父与耶稣教的牧师也给受洗礼的婴儿取名字(想必这是他们的职司中最有兴
趣的一部分),但是他们永远跳不出乔治、玛丽、伊丽莎白的圈子。我曾经收集过二三百个
英国女子通用的芳名,恐怕全在这里了,纵有遗漏也不多。
习俗相沿,不得不从那有限的民间传说与宗教史中选择名字,以致于到处碰见同名的人
,那是多么厌烦的事!有个老笑话:
一个人翻遍了《圣经》,想找一个别致些的名字。他得意扬扬告诉牧师,决定用一个从
来没人用过的名字——撒旦(魔鬼)
回想到我们中国人,有整个的王云五大字典供我们搜寻两个适当的字来代表我们自己,
有这么丰富的选择范围,而仍旧有人心甘情愿地叫秀珍、叫子静、似乎是不可原恕的了。
适当的名字并不一定是新奇、渊雅、大方,好处全在造成一种恰配身份的明晰的意境。
我看报喜欢看分类广告与球赛,贷学金、小本贷金的名单,常常在那里找到许多现成的好名
字。譬如说“柴凤英”、“茅以俭”,是否此中有人,呼之欲出?茅以俭的酸寒,自不必说
,柴凤英不但是一个标准的小家碧玉,仿佛还有一个通俗的故事在她的名字里蠢动着。在不
久的将来我希望我能够写篇小说,用柴凤英作主角。
有人说,名字不过符号而已,没有多大意义。在纸面上拥护这一说者颇多,可是他们自
己也还是使用着精心结构的笔名。当然这不过是人情之常。谁不愿意出众一点?即使在理想
化的未来世界里,公民全都像囚犯一般编上号码,除了号码之外没有其他的名字,每一个数
目字还是脱不了它独特的韵味。三和七是俊俏的,二就显得老实。张恨水的《秦淮世家》里
,调皮的姑娘叫小春,二春是她的朴讷的姊姊。《夜深沉》里又有忠厚的丁二和,谨愿的田
二姑娘。
符号运动虽不能彻底推行,不失为一种合理化的反响,因为中国人的名字实在是过于复
杂。一下地就有乳名。从前人的乳名颇为考究,并不像现在一般用“囡囡”“宝宝”来搪塞
。
乳名是大多数女人的唯一的名字,因为既不上学,就用不着堂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