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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弓着腰,站在屋子中央,尽力支撑着几乎要瘫下去的身体,不停地挥动着手。我的姐姐怯怯地走到他面前,说你睡吧爸,你睡一会儿就好了。
姐姐的羊角小辫被父亲抓住,拽着,姐姐抻长了脖子,嘴角咧扯到耳根下。
你走开。父亲甩开了姐姐。
爸,你睡吧。姐姐很希望父亲立即躺下睡去。
但是被酒精燃烧着的父亲,此时不能有一刻的安静,他把姐姐朝一边甩去,凶着眼看我,故意拉出了很丑恶的面孔。
你过来我命令你过来。父亲用手指点着我。
我不像姐姐那样乖巧,撒腿就要逃跑,却被他抓住了后衣领,他用手掐着我的脖子,手指一紧一松的,说,你叫我爸爸,叫呀!
母亲慌张地冲过去,试图从父亲手里把我夺下来,但是父亲的两手紧紧地箍住我的脖子,母亲就逼着我说,丰儿,快叫他一声,你不叫他能掐死你!
我倔强地怒视着父亲,死也不吭一声。母亲只好去扳父亲的手,父亲的手松开了,却抬手对着母亲的脸打了一巴掌,说你们给我滚出去,都去死吧!
父亲醉酒后,完全没有了他平时的文静,脾气异常暴烈,母亲在这个时候不敢与他较劲,就放声大哭了。母亲不管这个日子能不能悲痛地哭泣,她像死了娘一样悲切地哭叫,一边哭着一边喊叫我哥哥顺儿,但是她无论喊叫谁的名字,对父亲都起不了震慑作用了。父亲像一匹脱缰的野马,在屋子中央蹦跳着,练习着谁也看不懂的拳脚。
母亲转身朝屋子外走,说你让我死我就死给你看,我死了你去找你那个梅吧。母亲说的那个梅,就是追求父亲的女同学。
我和姐姐急忙跟着母亲一起朝屋外走,走到了院子里,母亲才突然站住,回头瞪着我和姐姐,说你们跟着干啥?回屋子看守着他!
母亲当然不会去死的,这样的话我们听了无数次了。母亲出了家门,拐到邻居家躲藏了,把我们留在家里照料父亲。我和姐姐不敢进屋子,就站在院子里监视父亲,防止出现什么意外。父亲折腾了一个多小时,渐渐地疲软下去,躺倒在土炕上,只几分钟的时间就发出了响亮的鼾声。
外面的大街上,穿着新衣服的孩子们聚拢在一起玩耍,那些笑声隔了几排屋顶,飞落在我家院子里。我对姐姐说,你在家里吧,我出去找找妈。姐姐知道我想出去跟孩子们玩耍,姐姐就生气地说,你走吧,你走了我告诉妈,就说你不在家里看守爸,看妈不收拾你!
最后我还是跑了,姐姐就一个人呆在屋子里。
等到我在外面疯了一阵回家,父亲已经醒过来,坐在土炕上愣愣地出神,眼睛有些浮肿。看到我进屋,他瞟了我一眼,仍旧把目光盯住屋子随便的一个什么地方,似乎在回忆一些往事,思绪费力地穿越着某段被堵塞了的空间。
外面的天渐渐黑下来,屋前屋后的人家已经亮起了油灯,不断地有谁家的父母扯着嗓子喊叫他们的儿女回家了,有冷不丁地响起的几声狗叫,还有一些零星的鞭炮在远远近近炸开。这些声音在傍晚快速下垂的暮色里,显得那样急促,那样温暖。
这时候,父亲在暗影里动了动身子,抬头看着我姐姐,疑惑地说,你妈妈呢?
我姐姐摇头。父亲醒来的时候,姐姐就不害怕他了。
出去找找她,该吃晚饭了。
其实我们知道母亲在什么地方,但是母亲不准我们说。父亲让我们出去找找,我们就跑到邻居,把父亲的一些情景转告母亲。母亲说,你们就告诉他找不到我,就说我死了!
邻居的女人也说,不要回去,在我们这儿吃完饭,在这儿睡一个晚上,吓唬吓唬他。
我们在外面消磨一些时间才回家,说到处找不到母亲。父亲在黑暗里动了动身子,有些紧张地说,她能到哪里了?再后来,他就站起来在屋子走动,偶尔会扭头凝视窗外越来越浓的夜色。
当然,母亲在邻居的家里,也不停地打量窗外的夜色,她坚持到别人家里吃完饭的时候,就再也不能坚持了,要起身回家做饭。她知道父亲醉酒后,把胃里的食物都吐出来了,瘪瘪的胃里却还残留着一部分酒精,这个时候最容易伤了胃。
母亲走进家门,拉长着脸一句话不说。父亲小心地观察了母亲的脸色,然后轻声问她到哪里串门了,却听不到母亲的回答。
屋子里一片寂静,只听到母亲在灶间烧饭的叮当声。
这种沉寂的时间不会拖延太久,母亲就突然发出愤怒的责骂声,她说,你害死了顺儿,又想害死丰儿,你恨不得我们都死了呀。父亲很内疚的样子,小声说,怎么又扯上了顺儿,别提顺儿的事,我喝酒跟顺儿有什么关系……我也不想喝醉。
你不想喝醉,怎么醉得像癞皮狗?!
父亲很认真地说,到了谁家都让喝一杯,一杯一杯就多了。
母亲瞪眼盯着父亲问,谁让你和你都喝?就不能不喝。
不能。父亲说,人家那么热情,看得起你才让你喝,不能不喝。
之后,无论母亲再骂什么,父亲就不吱声了,他走到灶间,尽量找一些能做的事情做。
父亲又恢复他的样子,一切也就平静下来了。
5
乡下的孩子都期盼着过春节,只有过春节才能穿新衣,才能吃一顿大肉。我却是一个例外,从七岁那年,我就害怕过春节了。
我七岁那年之后,每年的大年初一,几乎成了父亲法定的醉酒日,母亲也在这一天要大哭大闹一场,而我和姐姐就要在恐惧里度过艰难的一天。
快乐只属于别的孩子,我没有。我们家里鸡飞狗跳的景象,倒是给那些喜气洋洋的孩子们,又增添了些许快乐,他们常常追随在醉酒的父亲身后,快乐地嬉闹着,最后拥挤进我们家的院子里,听父亲的醉话,听母亲拖着唱腔的哭泣。
我是没有办法把孩子们赶出院子,这个时候我们家的院子似乎已经不属于我们的了,它成了大家娱乐的场所,随便的什么人都可以进进出出的,他们甚至走进我们屋子里喝水,或者东瞅瞅西看看的。
看着这一切,我心里有说不出的恐惧。
当然,在父亲醉酒之外,还有让我更恐惧的事情,那就是请人吃饭,被请的人主要是生产队长,还有生产队里的会计,他们控制着我们家里的粮食。我们家里过年预备的最好的鱼肉,都跑到这些人肚子里了。
那是一个靠挣工分吃饭的年代。我们家里只有母亲去生产队里劳动,母亲的工分只能挣出她自己的口粮,按照规定,父亲每年要向生产队上交一百多元钱,给我和姐姐买口粮。那时父亲已经吃皇粮了,每月有二十四块钱的工资,扣去他自己每月要交的八元钱生活费,剩下的这些钱仅能维持我们家庭的基本消费。
不给生产队交钱,他们随时都可以停发我们的口粮。那一年麦收后,生产队在打麦场上分麦子,母亲对我说,你去看看,先排着队去。后来我才明白,其实母亲只是为了躲避一些尴尬的场面,就把我派出去了,家里的这种尴尬的事情,大都有我去支撑着。在母亲眼里,我是个男孩子,受人嘲笑几句,或者给一些冷脸,没有多少难堪的。但是母亲错了,母亲不知道我是一个自尊心很强的孩子,不知道别人的那些冷讽热嘲给我的成长造成了多大的心理障碍,如果她明白,她肯定不会把我推出去的。
我拎着一条口袋,随着熙攘的人流去了打麦场。六月末的太阳光明晃晃地照着脱了壳的麦粒,照着山一样堆起来的麦秸草,照着男男女女黑黝黝的脸膛。
男男女女们都在一架大磅秤前排起了长队,略显疲惫的脸上挂着庄严的神色,目光投向了生产队长。麦场的边缘处,有几头牛卧着,尾巴不停地卷曲在身上轰赶着苍蝇,阳光闹哄哄地围在牛们身边,把牛们晒得困倦懒散。
不知谁家的狗跑进了麦场,跟在几个绕着打麦场疯跑疯叫的孩子身后,欢欢地跃动身子,竟从麦堆边跑过去。看麦场的瘸子爷就对着那条狗猛吼一声,一瘸一拐地把狗赶出了场地。
队长披着一件白色褂子,围着金灿灿的麦堆转悠着,会计已经把算盘放在了磅秤的横梁上,但是队长还绕着麦堆思量着。今年天旱,麦子减了收成,队长的脸色有些阴暗,长长的一队男女很关切地盯住他的脸色,仿佛要从上面读出一些文字。
队长把手插进了麦堆里搅动几下,麦堆表层的一些麦子像山体滑坡似地滑下来。队长搅动麦堆的时候,麦堆散发出新麦的清香,由于太阳的烘烤,麦子的清香中夹杂着温热的潮气,弥漫了整个打麦场。队长的手从麦堆里拔出来,将手里捏着的几粒麦子,放在嘴里咀嚼着,片刻就有白色的液汁从他的嘴角溢出。
队长终于看着会计说,每人六十斤吧。
会计立即把算盘拿起来,习惯地摇动几下,算盘珠子在寂静的阳光里发出清脆的撞击声。这种声音把磅秤前面的长队搅乱了,队伍里的男女开始推推搡搡的,都抻了脖子朝会计看去。
很多年以后,我听到算盘珠子的声音,仍禁不住心头一颤一颤的。
队伍朝前挪动,我前面一个女人硕大的臀,挡住我的视线,看不到前面热热闹闹的情形。我不安分地朝前探着身子,大概碰到了女人硕大的臀,那女人扭回头挖了我一眼。
前面的长队缓慢地移动,一节一节地缩短着,我终于站到了排头,把自己的口袋放到了磅秤上。这时候,会计抬头看了队长一眼,队长就拉长着脸走过来,我看到他走路的样子,心里虚虚的,不等我反应过来,他飞起一脚,把我放在磅秤上的口袋踢飞了。
队长说,不交钱,吃屎吧!
会计又低下了头说,下一个。
后面的人快速地挤上来,粗手粗脚地把我拨拉到一边。
我拎起踢飞的口袋站在队伍外,傻了似地看着金灿灿的麦堆,在会计的算盘珠子噼啪声中,一节节地缩矮。分到了麦子的男人女人们,把鼓鼓的口袋绑到独轮车子上,各自回家,打麦场上的人终于走光了。
太阳下空旷的打麦场上,只有我和我的影子,还有空气里留下的麦香。我的腿像生了根一样扎在那里,嗅着甜润的麦香,似乎永远不想动弹了。
看守麦场的瘸子爷用扫帚清理着麦场,清理到我身边的时候,抬眼看着我说,回去吧,该吃晌饭了。
我用力拔了一下自己的腿,沿着路边慢慢地走回家。晌午的阳光那么热烈,而我的心却是凄凉的。
快到家的时候,我突然放声大哭起来……
6
过春节的时候,我们家就必须请队长吃饭了,当然别人家里也要请。队长是生产队的领袖,他可以指派队员去做一切农活,脏的臭的苦的累的,他让谁去干谁就要去。他还可以对队员所做的农活挑三拣四,可以依据干活质量的高低,扣除或者奖励队员一个两个的工分。那时候的壮劳力每天只能挣十个工分,到了年底一个工分可以领取八分钱,八分钱可以买一斤盐巴,可以买一个半鸡蛋,可以买一两半猪肉……。
队员们把队长看得比自己的爷爷还重要,过春节购买的精品食物可以不给爷爷吃,却一定要请队长来品尝。
大多数人家都赶在过春节时请队长,只有过春节时家里的食物最丰富。乡下人那年月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