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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允文不相信双耳,一夜之间,他变成中等阶层人物,似做梦一样。
夜阑人静,他同老母讨论这个现象。
“妈,你不觉得怪?”
“有什么怪,难道我们家不配走走好运?”
“可是一切都堆一起来。”
“啐,你嫌多还是怎地?”
庄允文沉默一会儿,“兆珍变了。”
“嗯。”
“出院以后,她活泼、独立、有主张,而且,多出一帮朋友来。”
庄母说:“但她是庄家好媳妇。”
“我好像不认识她了。”
“别瞎说。”
庄允文叹口气,搔搔头皮。
“新工作怎么样?”庄母忽然问。
庄允文大吃一惊,“你怎么知道我找到新工?”
庄母叹口气,“你以为妈是笨人?”
庄允文垂下头,有什么瞒得过老人法眼?
元之在房中听到每一句对白。
身边的小女孩也抬起头,似小心聆听大人说些什么。
元之轻轻问她:“听懂吗?”
幼女不语。
“叫妈妈,你早已学会叫妈妈。”
她不出声,自元之回来以后,她没叫过妈妈。
“你不喜欢我?”
又不是!幼女伸出胖胖手来抚摸元之脸颊。
元之叹气,“我明白了,妈妈原是无可替代的人物。
幼儿伏在她胸前。
元之说:“你将是我的承继人,记住,我的一切,属你所有。”
庄允文进来笑问:“你俩说些什么?”
“我在想,我们一家数口虽然平凡,但是人人相爱,又不知胜过多少人。”
他们顺利搬到新居去。
忽然之间,庄允文多出许多亲友,平时已经不来往的亲戚统统重新发现了他们,纷纷上门叙旧,庄家门楣光鲜,庄允文神清气朗。
元之手段大方,深得人心。
问及她零用何来,她总笑着回答说:“我做股票赚的。”
幼儿已经会走路了,只是不说话。
同元之十分亲近,形影不离,元之走开,她会找她,找不到,会闹情绪。
关元之做孔兆珍,做得成绩斐然。
深夜,元之接到原医生电话。
“原先生,你好。”
“元之,你的情形,我们都知道。”
元之叹口气,“原先生,你真是我的守护天使。”
“元之,没想到你情愿做孔兆珍。”
“一则,我已没有选择,二则,孔兆珍这身分有发挥余地,环境可以改良,最主要的是,他们一家深深相爱,一切好商量。”
“元之,你观察入微。”
“原先生,我们在这世上寄居,最主要是精神愉快吧。”元之笑说。”
“元之,我有一事与你商量。”
元之诧异,“不可以现在说吗?”
“我会派三号同你讲。”
元之悚然动容,“三号可以离开曼勒研究所?”
一直以来,三号的外形像一架新进的洗衣干衣机。
原氏笑,“我们会替它穿上一层羊皮。”
元之提心吊胆,“是什么事?”
“你见到他便会知道。”
“他将上门来?”元之吃惊。
“是。”
“呃,不会吓着孩子们吧?”
“你放心,元之。”
“是,原先生。”
放下电话,元之发觉小女儿扶着椅子站在不远之处,正看着她。
元之不知是这名幼儿独有强烈的第六灵感,抑或所有小孩均具有这种本领,她仿佛洞悉一切真相,只有她一个人,一直知道关元之并非她的生母。
“来,”元之柔声说,“宝宝来。”
宝宝放开椅子,一步步蹒跚走近,面孔轻轻放在元之的膝头上。
元之温柔地对她说:“还一句话都不会讲呢,爸、妈、奶、水,统统不会,嗯?”
母女二人拥成一堆。
晚上,庄老太对儿子说:“兆珍溺爱孩子,病愈之后,对子女连高声责备都未试过,即使极累极累,一样好脾性。”
庄允文抬起头,“嗯。”
“其实保姆与我都可助她一臂之力,不过她坚持事事亲力亲为。”
应允文说:“她同我说,时光如流水,一去不复回,每一天过去都不会回头,她珍惜与孩子们相聚的每一刻光阴。”
庄母没听懂,半晌说:“她不舍得孩子?”
庄允文笑,“想必是。”
他在新岗位上挥洒自如,信心倍增,已非昨日那个吴下阿蒙了。
元之在另一间房里教大儿功课。
“一只苹果,两只苹果是复数,加一个爱司。”
“我过一个全部加爱司?”
“不可一概而论,各有各不同。”
“有什么不同?”
“你还小,”元之说,“将来自会明白。”还是幼稚园生呢。
庄允文在门缝外无限爱怜地看着他的妻。
元之抬起头来,朝他笑一笑。
他轻轻说:“我不能想象这个家没有你。”
元之轻叹一声。
“你进医院那一次,真正吓坏了我,”庄允文犹有余悸。
“你以为我出不来了?”
庄允文不敢回答,亦不敢回忆。
元之低声说:“其实日子还是一样过去,孩子们终于长大,环境一定会好转。”
“我不许你那样说。”
元之微笑,她已习惯这种平凡温馨的生活,实在不想再生枝节。
她可以想象一年一年过去,很快孩子们都长大了,应允文自岗位退休,大家鬓边添了白发……她打算做孔兆珍做到老。
故此对三号来探访,她有点冷淡。
开启大门时,元之倒是没想到那人会是三号。
门外站着一个妙龄女郎,妆扮入时,找孔兆珍女士。
庄母已习惯媳妇的各式朋友,不以为奇。
元之迎出来,讶异地问:“我们是认识的吗?”
那女郎轻轻说:“元之,我是三号,原医生派我来。”
“呵!”元之震惊,完全看不出是个机械人,这张羊皮披得实在太巧妙了。
庄老太听见惊呼声,探出头来,“什么事?”
“妈,”元之答,“是我的朋友珊豪来探访。”
三号直笑。
隔一会儿,它说:“我好,你看你,现在有妈妈、有孩子,还有丈夫,夫复何求。”
“来,我们出去谈。”
元之把宝宝抱进手推车坐好。
三号意外问:“同宝宝一块儿去?”
“我俩形影不离。”元之笑道。
三号十分意外错愕。
只见元之蹲下喂幼儿喝水,手势熟练,驾轻就熟,放下瓶子,又亲吻幼儿足底。
三号暗觉不妙。
关元之做孔兆珍太久了,情素已生,看样子,打算落地生根。
“你不辛苦?”它忍不住问。
元之对三号说:“无论做谁,没有一个不艰难的,做人就是这样一回事。”
元之是老资格了,她做过各式各样不同的人,她有心得可以发表。
“依我看,孔兆珍是最苦的一个。”
“她表面条件的确较差。”
“可是你做得头头是道。”
元之笑,“出外靠朋友。”
此刻庄家的环境已经大好,元之开一辆小小房车,与三号到郊外喝茶。
在车上,三号忍不住对元之说:“人类的世界真妖异。”
元之奇问:“是吗?说来听听。”
“你细数去,没有一个快乐的人,可是人人恋恋不舍,不住在红尘中打滚。”
“别把我们讲得那么不堪。”
“机械人不说谎。”
元之小心翼翼问:“三号,你为何来访?”
“元之,长话短说,化繁为简,原医生叫我来知会你一声,你有机会做回你自己了。”
元之这个时候刚把车子驶进幽雅的郊外茶座,到这里,不由得熄了引擎问:“你说什么?”
三号奇问:“你没听清楚?做回你自己,做回老好人关元之。”
元之一惊:“可是我已不在这世界上了。”
三号这时发觉后座的幼儿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元之,你看,她好像会听我们说话。”
元之笑,“她是小小人,自然会听人话。”
三号大吃一惊,“她会不会把我们的秘密泄露出去?”
元之抱起孩子下车,“才不会,这世上自有守口如瓶的人。”
三号看那孩子一眼,不出声。
“三号,你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元之,自从你的小宇宙离开身躯之后,曼勒研究所认真地修理了那具躯壳,现在它已完好无缺,你可以回去了。”
元之震惊,她张大了嘴,发呆。
“回去,”三号重复,“你不想回去?”
元之仍然目定口呆。
三号叹口气,它不是不明白元之此刻的心情。
半晌元之才答:“可是,我已经死了呀。”
三号安慰她:“不怕不怕,这件事,只有曼勒研究所知道。”
元之抱着女儿的手簌簌地发起抖来。
“你的躯壳经过修理,调养,发育得很好,随时等你回去,这是一项科技新发展,连原医生都始料未及,否则也不用生那么多枝节了。”
元之仍然不能做出适当的反应。
忽然之间,她怀中那小小孩儿紧紧搂住她脖子,小脸蛋贴住她面孔,抽噎起来。
“呵,宝宝莫哭莫哭。”
三号诧异地说:“这孩子听得懂每一句话,她不舍得你!”
元之也落泪,“妈妈在这里,妈妈在这里。”
三号说:“这件事越快决定越好,否则只有更加难舍难分。”
做回自己。
太久了,元之已不肯定她是否还记得自己是什么模样。
就像误堕尘网的少年人,一去三十年,你让他恢复本性,他已忘记他的本性是什么,只得永远在风尘里踯躅。
这些日子来,生活好了,人也悠闲,元之把孔兆珍的外形打理得不错,此刻三号看见的是一个风姿楚楚的少妇,抱着孩子,使人有不顾一切想保护她们的行动。
做回自己。
三号说:“你回家仔细想想吧。”
元之痛恨选择,选择永远是错的,因为必须舍弃一样,去争取另一样,日后一定后悔。
没有选择的世界虽然贫闻瘠,好在早已心死,不必多想。
三号轻轻吁出一口气,“做人真难是不是?”
元之不知如何回答。
三号说下去:“所有的事情全不发生在正确的时间,使人们错过了一切良辰美景。”
元之苦笑,真没想到一具机械人会这样了解人类。把人类的憾事恨事描绘得如此彻底。
“做人,其实没有多大意思呢,飞逝的时光,有限的欢愉,无限的辛酸。”
元之怔怔地聆听。
“但是,为什么,我只来到你们这里三两天,就已经恋恋不舍?人世真是妖异。”
幼儿紧紧搂着母亲睡着了。
小小面孔上挂着豆大亮晶晶的泪水,同一张脸不成比例。
三号说:“他们每次入睡都一定要拍拍抱抱地哄撮吧,皆因与人间热闹难舍难分离,婴儿至情至圣,毫无矫情,是另一种生物,一直令我诧异,此刻令我更意外的是我自己,我竟不想回曼勒研究所了。”
“你说什么?”
三号微笑,“元之,今天你的耳朵似不大好。”
元之此惊非同小可,“三号,你对这世界一无所知,留下来你会吃苦。”
“那是另外一个问题,元之,我想请教你,我的外形看上去是否栩栩如生?”
元之呻吟。
呵诡秘的曼勒研究所,不但放出再生人,还纵容机械人四出活动。
“原先生怎么说?”
“原医生是最最豁达大方的人,他的思路不受俗例规限。”
“他不反对?”
三号递一递手,原医生的声音传出来:“三号,你爱留下来,就在外头居留一段日子好了,不过老老实实告诉你,人生虽然热闹,却往往美中不足,好事多磨,你要有心理准备。”
三号说:“原医生一向尊重我们。”
元之看着三号,这是它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