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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的也是!”妇人转过头勉强笑了笑,过来帮她穿衣裳、梳头,然后一左一右牵着他们兄妹出门、出院子,沿着长廊往西,折向南,穿过两三个院落、花厅,便到了正屋饭厅。
远远便见正屋里灯火通明,人影子映在窗纸上来来去去穿梭不停,仿佛十分热闹的样子。
妇人身形似是一滞,顿了顿,依然牵着一双儿女前去,脚步却下意识变得有些沉重缓慢,牵着儿女的手也是一紧,突然加重的力道让引华忍不住怯怯的叫了一声“娘!”。引章感觉到了她的不安,也感觉到了一些怪异,却没说什么,随着她的脚步从从容容的进了正屋。
屋里的下人们乍见他们母子,似乎都吃了一惊,一惊之后又慌忙的恢复常色,低眉垂眸侧身避让了开去,竟无一人主动上前招呼。
妇人愣了愣,脚下加快径直转进了饭厅,看清面前的情形,忍不住脸色煞白,低低“啊”了一声。引章只觉眼前大亮,忍不住眨了眨眼,甩甩头,凝神一看,才发现屋里早就开了饭。伺候吃饭的下人垂手站在一旁,大圆桌前围坐着七个人,四个成年人,两男两女,二三十岁的样子,看起来是两对夫妻,间隔着还坐着三个男孩,两个跟引华一般大小,另一个年纪大些,高出引华一个头,身形却比较瘦小。由于家里刚刚出了丧事,几个人身上都是素色衣裳,钗环装饰全无。不过,看他们的情形,这顿饭吃得似乎非常开心,说笑不断,七双筷子来往翻飞,像七只灵巧的燕子,各人面前的桌上堆满了鱼刺肉骨辣椒皮姜块之类的东西。
母女三人的到来并没有对那两对夫妇造成什么影响,三个小孩倒是一愣,其中一个被身边的母亲推了一把,不耐烦喝了一声:“东张西望干什么?吃饭不好好吃!”于是三人又继续开吃。那妇人身子一偏,嘴角微微一抽,朝他们母子抛过来一记白眼。
“哟,引章醒了啊!姨娘,我们觉得你今天哭得太多累着了,又要照看俩孩子,以为你还在休息呢!这不,吃饭就没叫你,你可别见怪。厨房里还有饭菜,一会你们自己过去吃吧,啊!”一个长脸男子假笑着道。
妇人咬着唇,胸前微微颤抖,她轻轻舒了口气,轻声道:“大少爷客气了,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都是一家子我怎么会计较呢!”
“就是,都是一家子人家哪会见外呢!你要是再说,人家怕要说你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大少爷骆引元身边的女人横了他一眼,挑眉笑着斜睨着妇人。引章忍不住瞟了那女人一眼,相貌倒还罢了,鼻子是鼻子脸是脸的,就是双眼透着一股子凌厉彪悍,看样子是个狠角,所谓的“霸气外露”!另一个则和气许多,颇为矜持端坐着,嘴角似乎噙着笑,仿佛事不关己,一双眼睛却十分灵活,引章相信她眼角一扫,便没有什么能逃得过她的视线。
妇人的手紧了紧,脸上显出十分尴尬的神色,勉强笑了笑,柔声道:“大少奶奶说笑了,我哪会那么想呢!我,我还是叫幽兰把饭菜端回房去吃吧!”
“哦对了!”大少奶奶刘巧云仿佛刚刚想起什么似的,向姨娘安寄翠笑道:“你也知道,刚刚办完了这么一件大事,家里还不得收拾好一阵子呢,幽兰被我叫去帮忙了,你不会介意吧?”
安寄翠的手紧紧的握着垂在身侧,手心都抠得发了红,她好脾气的笑了笑,目光轻转,低低道:“不介意,不介意!”
“那水香呢?水香在哪?”引章冷不防问。
顿时,圆桌旁边数道目光齐刷刷的一齐扫向引章,引章眼中怯色一闪而收,强作镇定的回望过去,最后目光定格在大少奶奶脸上。因为大少奶奶一眨不眨的盯着她,用一种威严的、正直的、长辈教训晚辈的、你怎么这么不懂规矩的眼光盯着她。半响,大少奶奶徐徐开口:“水香啊,她也是家里的下人,当然也要帮忙收拾了,恐怕这些天都没法回去了!”
“那她什么时候可以回去?”引章立刻又问。
“什么时候收拾好什么时候回去!”大少奶奶十分气愤加不耐,一句话说得飞快。
“我不管!”引章嚷嚷着,撇着嘴道:“哥哥嫂嫂们,你们刚才说的,我娘累了,要休息,她没法照顾我,我才刚刚醒来,需要人照顾,水香不过是个小丫头,能有多大力气收拾东西,再说了,家里还有其他下人,收拾东西也不缺她一个!”
“你……”大少奶奶被她赤裸裸的抢白一顿,气得身子直发抖。
“好了好了,大嫂!宁可咱们忙一些、人手紧一些,也不能不叫人照顾妹妹呀!就让水香回去吧,妹妹的身体早日康复,咱们也好放心不是?妹妹,你可别怪大嫂,如今是大嫂当家,她也不好做的,一个安排不好,怕会有人说厚此薄彼,光叫别人干活偏偏让水香闲着,下人们抱怨起来,背地里使什么坏心,往后她还怎么管理呢!你说是不是?”温文尔雅的二嫂薛碧女笑盈盈的起身打着圆场。
大少奶奶鼻孔里哼了一声,大少爷也忙道:“那就这样了,你们先回院子去,等会我叫水香带着饭菜过去,如何?”
“有劳两位少爷、少奶奶!”安寄翠福了福身,止住了还欲说话的引章,匆匆忙忙拉着他们兄妹去了。才刚走出正屋,就听到里边“哐啷!”一声摔碎了碗,一个尖利的女音隔着窗户清清楚楚的传来:“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东西!卖身葬父的烂货,且看你还能得意多久,来要我的强!”
“走吧!”安寄翠咬咬牙,鼻息窸窣,引章手背上一凉,似有泪水滴落,抬头看看母亲,黑暗中什么也看不真切。
第一卷 水深火热 第3章 夜话
这一晚,引章怎么也睡不着,脑海里不断回映着饭厅的片段,心里一团乱麻,烦躁极了。
她终于大概搞明白了这家的状况:老爷子走了,丢下了年轻的小妾和一双八岁的儿女,现在是死去的前妻所出两个成年成家的儿子当家!最要命的是,这个年轻的小妾是卖身葬父来到府上,根本没有娘家人可以投靠,也没有什么人可以帮忙!更要命的是,她就是这一双儿女中的女儿!这往后的日子,无依无靠,该怎么过?接下来要面对的,会是些什么状况?引章越想越乱,毛躁起来,出了一身的汗,更加没了睡意。她忍不住轻轻披衣下床,想到院子里吹吹风,清醒清醒。
悄悄越过在床前打地铺的水香,走出自己的小房间。经过客厅时,却发现母亲的房间还透着亮光。引章吃了一惊,蹑手蹑脚从门帘缝子往里张望,只一眼,立刻捂着嘴,眼泪差点流了下来!昏暗的灯光下,安寄翠就如木雕泥塑般坐在桌前,脸色憔悴苍白,失魂落魄,神情哀婉凄凉,脱了神似的直愣愣的望着跳动的烛火,就这么一直望着,望着,仿佛要望穿秋水,望穿黄泉,仿佛在苦苦守候着什么,可惜,无论她怎么等,如何盼,哪怕一个通宵一个通宵的熬,那逝去的人,那曾经给她温暖、给她安慰的人再也不会回来了!
当年,卖身葬父,救了自己的是他,如今,面对千般刁万般难,还会有谁会救自己?不,不会了!安寄翠垂着纤细的脖颈,双手交握,死死的低在心口,肩头轻颤似在啜泣,心底一片凄然悲怆。
天人两隔,遗恨万千,无穷思念,实是人世间最大的悲哀。跳动的烛火将她整个人映得一明一暗,在这光影交错中,她顺着脸颊而下的泪珠晶莹可见,瘦弱的身子给人一种轻轻颤动的幻觉,如垂死残喘的蝶蛾,愈加孤寂清冷,亦愈加叫人可怜可叹。
身为一个女人,她太懂她此刻的心情!
引章的心里徒然升起一股十分强烈的保护欲。是的!保护!她心中一热,不顾一切的下了一个决心:她要保护她,还有引华!因为他们都是她最亲的人,既然阴差阳错让她做了她的女儿,那么就当是老天爷让她来保护他们的吧!
“娘,你还没睡呢!”引章故意放重了脚步,弄出响动,轻轻叫了一声。
“阿章,你怎么没睡?”安寄翠迅速在脸上抹了一把,愕然起身,随即脸色一变,快步上前,惶惶然打量着她,急道:“你,你是不是哪不舒服?啊?”
“没有没有,我很好!”引章心里暖烘烘的,暗觉自己刚才下的决心极是值了!她拉着母亲一起坐下,仰起小脸笑道:“我,我起夜看到您屋里还亮着灯,就顺便看一看。娘,您干嘛还不睡呢?”
安寄翠眼中黯然,轻轻抚着她的头,怜悯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极勉强微微笑了笑,嘴唇轻颤似要说什么,终于没说,只是轻轻的叹了口气。
“娘,您是不是在想——在想爹?”引章望着她,轻轻的说。
安寄翠愣住了,一股酸酸涩涩的感觉从心底涌上来,鼻中胀痛酸涩,她再也忍不住,突然双手捂住脸,伏在桌上呜呜的哭了起来,越哭越伤心,越哭越委屈,她的身子不住颤抖,低低的压抑的哭声透着无限的、不能对人言的孑然无依和凄凉哀痛。这是她心底不能、不敢、不可触碰的痛,那压抑在心底的哀伤就像一个撑到了极限的肥皂泡、一条绷到了极致的弦,被引章轻轻一触,便无可抑制的破裂了、断了!
引章轻轻拍着她的背,柔声道:“娘,娘,您别难过了,别哭了……”
安寄翠心中骤痛,泪流的更快了!
“你别难过了,别哭了!”她记得,他重病那些日子,对她说得最多的就是这句话。他用无限眷恋与怜悯的目光望着她,他的眼里泛着泪光,他轻轻的叹气,说:“你别难过了,别哭了!唉,将来的日子,你还得过下去呀!”他苦苦一笑,又叹着说道:“我不能给你留下什么,纵留下——你也保不住,反会招祸……总之,心字头上一把刀,凡事总要忍耐,不要逞强,也不要往心里去,把两个孩子拉扯大,那时,才会熬出头!唉,委屈你了,我,我……”
委屈,委屈,怎能不委屈?安寄翠呜呜咽咽一边哭一边想,他才刚走,尸骨未寒,他们就如此对他们母子!别说遥远的将来,就是明天,她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不测的事!她迷茫了,情不自禁感到一阵阵恐惧绝望,悲从心来,声咽气堵,恨不得立刻也跟了他去,一了百了!
“娘,娘,不要难过了!”引章轻轻拍着她的肩,很认真的道:“娘,爹不在了你还有我们啊,我会保护你,保护弟弟,真的,娘,别哭了好不好!”
安寄翠心头一凛,顿时清醒了好些。是啊,她怎能只顾沉浸在自己的悲痛中,忽略了年幼的儿女呢!他们是她的命根子,是她和他的孩子,无论前路如何,她都要把他们好好抚养成人才是!引章的话提醒了她,也让她大感欣慰,心中顿时一宽,她轻轻抬起头,拭去满脸的泪痕,勉强笑着将引章搂在怀中,柔声哽咽道:“乖女儿懂事了!好了,娘不哭了,娘以后都不哭了!娘会好好保护你们姐弟,以后不许胡闹,要听娘的话,知道吗?”
引章连连点头,忙道:“听话,我一定听娘的话!”
安寄翠微微一笑,心底稍安,忽又眉头紧蹙,略带些责备和不安轻轻道:“比方说,像今晚上那样,你当着那么多人的面顶撞你大嫂,这样的事以后就不许再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