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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云烬笑了笑,说:“我借你的书看完了吗?怀融可曾指点你一二啊?”这旧事不提还好,一提她就忍不住憋火,嘴里虽然不敢声讨,可脸色已霎时沉下来。
“哪里还敢看完,被少爷拿去烧掉了!”她噘起嘴,对他的‘陷害’很是不满。
“哟,还真是烧了。也罢!只要他后来肯教你也不枉我一片苦心了。”罪魁祸首不但未有收敛,反倒装出功臣的模样。段思绮就弄不明白,他的苦心何在。“苦心?我差点就被少爷扫地出门了!”
“不这样,你以为他会好心教授你?那个书呆子,不会对书本以外的东西感兴趣的。你啊……得重谢我!”说完他摘下一颗葡萄润润嘴。无意一瞥,察觉她的眼光不时在奶油蛋糕上打转,连之前对他的牢骚也似烟消云散。“没见过这个?”他指着蛋糕问她。
“见过。以前在英租界的西洋糕饼店看过。很多人都在橱窗外面瞧新奇,不知道这个能吃。”当时她陪着母亲去裁缝店交货,正巧经过那店面。蛋糕的香味隔着老远都能闻见。她还小,听人说是可以吃的,胡搅蛮缠非要母亲买,结果招来一巴掌。
“那你知道这个是怎么吃吗?”薛云烬用手指挑起一块奶油,抹在她唇上,又随即放入自己嘴里。一摊手,笑意盎然:“瞧见了吗?西洋的蛋糕就得这种西洋吃法!”段思绮脸上一热,忙抹去唇上的奶油,半点星子都不敢偷抿。
“云少爷!你也太……哪里有这种吃法的!”她抱怨,禁不住的面红。
薛云烬故作不知,反问道:“我如何了?洋人彼此间问好都是互亲面颊,何况吃法?本是异国人,风俗习惯与我们不同也没甚稀奇。你又何必将我说成登徒子一般!”说罢一脸愠色,负气的坐去凉亭另侧。余光偷偷一瞄,瞧见她愧疚的拢上前。
“我……我没那个意思。只是不清楚洋人的风俗,所以才怨责你。”
“如果你将刚才那句话吞回肚子里,我自然不气了。”他倔犟的一口回绝,故意抬高架子。段思绮想破脑壳也想不出,如何能将头先说的话给收回去,摆明就是存心刁难!原以为这个少爷生性和善容易接触,没想到,一样改不掉少爷的调子。
“怎么?想不出?”薛云烬眼眉一挑,明是轻视的眼神,却无限风情。“给你指条明道。你按西洋方法吃一口蛋糕,我就原谅你。不然……你这个小丫头就是以下犯上,得罪主子。”他‘恐吓’她,手指调皮的捏住她胸前一股麻花辫,顺势将辫尾的红头绳扯了下来。举起头绳,在惊惶得急于绑辫子的段思绮眼前左右摇晃。“再不赶紧,我可就真的拧了。”
段思绮没辙了,一手抓住松散的辫子,无奈的叫道:“我吃还不行吗?!那绳子得还我!”他轻轻颌首,藏不住的笑意。
段思绮站在桌前,死盯住托盘里的奶油蛋糕。曾经份属儿时最香软的一片记忆,此刻正翘首以待她来幻化成真。为何如今她却骨鲠在喉,生怕真吃掉这一口梦。心一横,伸手去勾蛋糕最边角的奶油。抖动的指尖将上面高高砌起的奶油震得发颤,仿佛她沾点的不是香甜可口的蛋糕,而是伸手在点炮仗。
好不容易将奶油勾回嘴边,但……他目光灼灼,有意无意的提醒她,别忘了是西洋规矩。无可奈何,她只能尴尬走过去,仍是羞怯得不敢抬手,始终觉得太轻浮。忽然他抓住她的手腕朝自己嘴上抹了一圈,再往前一送,逼着她也吃下了指尖上剩余的奶油。陡然间,段思绮的脸又开始燥热起来。哪怕深呼吸多次,总是抑止不了这份突来的悸动。
人是突来的,蛋糕是突来的,连心跳也是突来。一切的一切,来得猖狂。
望着他似笑非笑的神情,段思绮刻意疏远的退开身去。已不知吃出的是甘甜,还是忐忑。似乎儿时的梦远比口里咀嚼的实物更加可口,更加芬芳。原来梦,终究属于惦记,而不是获得。就像今天吃出另外一番风味,在梦里也是不曾有过。
未几,亭内一阵凉风掠过,无意吹落椅上摊开的报纸。清爽的冷风陡然刮醒段思绮,仿佛从天而降的一巴掌。她定神,弯腰拾起落在脚边的报纸,送还给他:“喏,你的报纸。现在该把头绳还我了吧?”
“你拿了我的帕子不也没还?”他调笑,将红绳缠在手腕绕成一道镯,故意在她面前炫耀,“怎样?好看么?”即使她说不,他也肯定不会归还。若是现在她把洗好的帕子带身上,倒是可以交换过来。她作罢,随手将报纸递过去,不想跳进眼帘的一句黑色大标题,倒勾住了她的目光。
“冯蒋徐州达成共识,齐反共、反苏、宁汉合作。——煮豆燃豆箕,工农死千计。”她小声念出。最后两句最不理解,又多念了一遍:“煮豆燃豆箕,工农死千计?”七步诗她听少爷讲解过,意思虽懂得但对于时事知之甚少,所以不明缘何用在此处。“中国人自古窝里斗便是一等一的厉害,死多少人都是意料之中。”薛云烬开了口,表情异乎寻常的冷淡。
“可是死了以千计的人啊!这些人和冯蒋有什么关联?”她不懂。成日守在这栋大宅院里,莫说外面的世道如何变动,连母亲都无空暇探望。好学固然精神可嘉,可一时半会儿又怎能说得明白?薛云烬半闭眼,只顾吃糕点:“你连这些都不知道?平日怀融都教你学什么了?”“唐诗宋词啊!少爷讲解得可详尽呢!”她微微扬起下颌,有点炫耀之态。
“学古人的东西,却不通今日之事,这叫死板。如今女人不能尽是在家绣花鸟便够了,还得知晓周遭事。否则活着也是浑浑噩噩,白过了。怀融是痴,你是呆,两人倒挺般配的。天下若都是你们这号人,倒也好管治了!”他揶揄,语气冰冷,“想来怀融也未给你瞧过报纸吧?”
“少爷平时都不看报的。他说现在一年不如一年,国家再怎么变都是执政党在耍把戏,与百姓无干,所以不愿看。我自然也没机会瞧。”
“那你呢?愿意了解吗?”
段思绮想了又想,头一点:“我想。”
薛云烬还没见几个对时事感兴趣的女子,包括最亲近的小九。今日是她问起,他才得闲讲解。“要从头说起你也不见得都懂,我只简单点说。这冯蒋是国民党,工农大多出身共党,虽然几年前有过两党合作的协议。但从来只有一人的江山,没有两人的天下。一山难容二虎,争斗自不因一张白纸而消停。既然有争端,必有人亡,所以这个把月来世道就没平静过。”
“哦……难怪报纸上用煮豆燃豆箕来形容。”听到这里,段思绮总算有些顿悟了。无论谁和谁斗,总是自家人。可一想到惨死的百姓,想到母亲和堂哥,突然忧心起来。猛一昂头,急切的追问:“那……云少爷!为什么他们闹矛盾非得伤害百姓呢?是不是所有的人都会被杀害啊?”
“谁让那些人是平民百姓呢。不过你也别多想,还不至于乱成那样。真正内乱的时候还没来呢。”忽然他整个人就朝她走过来。段思绮心一慌,只觉有什么东西猛压在胸口,紧逼得快透不过气来。再眨眼,薛云烬却已擦身而过,投奔另个女人身旁。小九回来了。她白嫩的面颊因来回受了日头,晒得半边脸都红彤彤的。她空出一手不停抹汗,有意做给他瞧。见他拥上来,便赌气的将哈密瓜放在他手中,不睬他。
此刻,不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政党天下,而是他们的。段思绮悄然退下,现在已是他人的戏码。她仅能做的,唯有乖乖退场。
№命中注定——缘由天定
早间下过几点雨,段思绮知道夜合花喜暖恶冷的习性,又思忖是少爷最喜爱的花卉,遂将它移进屋内。墨香流淌的书房,自有一份她觉得的温暖。她放好花,重新提笔练字,继续完成少爷吩咐的功课。可几个大字写下来,总觉得差强人意,似乎劲道不足。
杜怀融过来扫了一眼,提醒她:“腰要直,笔要稳,一瞥一捺要有收有驰,切勿过于僵硬。你练字的人都死死板板的,笔下的墨宝又怎能神形具到?重写过!”段思绮泄气的捡走涂鸦过的草纸,取过新的纸张。刚一下笔,身侧就传来不耐的叹气声:“你看好,这个勾的时候力道要回收,手腕向内一转,笔就要浮一些……”说罢他捏住她的手,顺着原先的比划轻带着勾了一笔。段思绮只一瞧,便能看出少爷添的那笔是整个字体里写得最好的。再想起被少爷触碰过的地方,腮上一片绯红,练起字来越发卖力。
杜怀融见她受教,便回坐到书房最里的榻椅上,一人下围棋。趁他一没留神,段思绮偷偷观察他。只见他左手捧着棋具,右手指间夹着一颗白子,眉头深锁,正冥思苦想下一步的走势。她掩不住的笑颜,不知为何藏都藏不了,总要张狂的绽放出来。莫名纷至的窃喜,终究随着花香愈演愈烈。未寻思,已难止。
‘砰’——棋子发出互相撞击声,是少爷手中的白子掷回到棋具中。他随之的轻叹,掺和着一缕不甘。“棋差一招。可惜了!”他自顾嘀咕,眉头却舒展开来。段思绮停下活,上前帮忙收拣,笑言道:“你自己同自己下,攻守都是你,自然难了些。”“这话听着挺耳熟的。”杜怀融无意识回了句。段思绮倒没心没肺的接下去,兴奋的表情犹如被先生提问恰恰那题又是自己最擅长的,张嘴便说:“上次你给我看的杂记里有段话里说:男女情事如捉棋,一攻一守互搏击。硝烟未起头先破,只论成败无输赢。”言毕,又自信满满的等待先生一句赞赏。
杜怀融回过头,不想她说段打油诗还能一本正经,忍不住发笑:“你还真是口没遮拦。”见她面色陡然黯淡,又及时补充一句。“不过看得出你是用心了。但以后还是别记这些句子,并非好事。”
“是句子不好?”
“句子原没说错,只是这样的情事不如没有。”
“难道因为男女总是为爱恨纠缠不清,所以才觉得不如没有?是这样吗?”段思绮既是质疑也是反驳,她第一次抬起头直视他的双眸。杜怀融一怔,满腹诧异:“这些你都从何处得出?”如果她不是从书本里得出结论,那只有亲身体验过。他一拢眉,又慢道:“莫不是……”后半截他没有说出口,也不想明言。总觉得有些话跋扈得像一根万年利刺,拔出扎别人,憋着扎自己。从来头脑分明,怎今天却蒙了。
段思绮瞄见他脸色有些古怪,自知说漏了嘴。悔不该前日在小九姑娘房里,偷偷翻阅一些个新潮小说。“少爷……”她急于解释,但对方已不受理。“把棋盘收了吧。”他默然放下左手的棋具,将掌中抓玩的一把白子如数弃入具中。末了合上盖子,压得严严实实。
“少爷!老爷请您现在去荣寿园,有要事。”站门外叫唤的是老爷房里当值的男仆。一年里杜老爷也没几次跟儿子谈要事的时候,杜怀融清楚,他在家里就是个废人。二话不说,扭头就随着男仆去了。
见到父亲点下头,鞠个躬,客客气气的行礼。无论老爷子说什么,他都安分的坐在太师椅上,面无表情。一圈弯子绕下来,老爷子总算进入正题。“怀融啊,你也到了该成家的年纪。俗话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和你母亲寻思过,是得给你操办婚事了。”杜怀融心里一凉。原来头先询问病情是假,让他早早成亲留下一子半女才是真。如果父亲能有一天是对他说半句窝心话,他的病又怎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