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粗的汉子虚心请教。中年男人存心卖弄,挟了一口菜,慢慢道来:“早在五月汪精卫不是去广州和桂系的人另组新政府了吗?为的就是和南京蒋系势力分庭抗礼。我瞅着,搞不好又来次北伐!”“那会打到武汉吗?武汉当初可是汪精卫掌权的,不是说康司令也和他交情颇深吗?不会把这里也端了吧?”粗汉子话音刚落,另外一个人忙接口,“诶,你们听说了吗?康家大公子要和原先杜府的千金联姻呢,里面可是有内情的!”“可不是!杜府明天还有一家新的绸缎庄开业呢。几年前家业都败得七七八八,后半少爷也失了踪。得亏一年前杜家小姐和康公子好上了,这才东山再起的。”
中年男人眉一皱,忙摆手:“你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杜府三年前被自家少奶奶给败得差不多了,若不是她娘家拉扯了一把,杜府的宅院都不保了。我往日在杜家管过事才知道这些。都是因为这杜少奶奶耐不住寂寞,和康家的二公子私通。又和府里的三姨太一起下套子,坑了杜府不少家产。后来事发了,三姨太太是跑得不见了人。杜少奶奶的娘家为了遮羞,才把这个大窟窿给堵上。结果杜少奶奶干脆卷跑杜家的财物和情夫一起私奔,这招釜底抽薪可把才将有了起色的杜家坑苦了!杜老爷为此一病不起,没多久也过世了。后半这事许是被康司令的对头捅到了上面,南京专门派人来查过。康司令为了大事化小,便于年前和杜家定了这门亲事。如此一来,这案子就成了他的家务事,外人还怎么插手管?”
“这杜少奶奶卷那么多银子到底想干什么?难不成还贴补姘头?”“唉,还不是为了康二公子。据说他就是被龙江帮给坑了,否则康老爷子前些年怎么会大手笔去铲除一个帮派!”中年男人叹气。见人追问原因,便悄悄竖起尾指,用长长的指甲对准嘴巴作出吸的模样,这下大伙才恍悟。“原来是个大烟袋!这康家还真能耐,让儿子去败别家的钱,自己落个大便宜。也不知道康司令花了多少钱封住上面的嘴,居然都没抓他那个不成器的儿子!这么说来,搞不好杜家那个独苗也不是杜少爷的种!”“莫谈国事,喝茶喝茶。”中年男人因见两名巡捕上了楼,忙又端起茶碗优哉喝茶。众人意会,也不再继续,又扯起别的琐事。
颜开晨虽然不清楚这些事情的来龙去脉,只消细想整件事中谁得了最大的利益,便能猜出十之八九又和薛云烬脱不了关系。秋颜两年前无故失踪,想来是没了价值而被灭口。曾经她很同情这些被利用的人,现在看来或许也是命数。只不过想起两年前在街头偶遇遭逢变故的杜怀融,那时的情景至今还历历在目,无限唏嘘。
前年冬天她奉命出营做任务,途经杜府听闻不少关于杜家的是是非非。当时杜家已是没落,曾经光鲜的朱漆大门颜料已斑驳脱落;匾额虽端正挂着,却总让人萌生苍凉之意。
为此她特意驻足瞟了几眼,恰巧王妈从府里揣了个大包袱出来,从她身边路过时一点也没留意她,只快步往街对面走。后来听闻王妈是杜府仅存的几名不计较工钱的老佣人,时常会拿府上的东西去典当,以维持着一家大小的生计。好些大户见杜府败落了,纷纷‘慷慨解囊’,想低价买下这栋老宅子。但杜家也仅剩这点祖上的家产,如何舍得卖,只能拖过一日是一日。
见到杜怀融时,他正在市集摆摊卖书兼卖字画。原先白净的面色如今隐隐透着青,头发似乎也不常打理,显得有些蓬乱。嘴边露出些许胡子,无疑更现沧桑。因为天冷,光顾的客人少,大多时候他都是双手互套在袖筒里。可能因为袄子是单层的,每每刮过一阵北风都会冷得他不停跺脚,靠在墙角根猛呼热气,不时抬起袖筒擦拭通红的鼻头。原先清澈的眼神,现在看来已不再充满灵气,浑浊得跟普通市井汉子并无两样。偶尔有人来挑选他的字画,即便是说了些讨嫌的话,他也闷不吭声,只是木讷的望着前方。这种场面,并不是她乐见的。考虑了半天,还是决定帮衬一下。
两张木板拼成的摊位摆放十来本书籍,砚台盖在封皮上,旁边搭着几张宣纸,有些字画挂在墙上,有些则随意隔着,还有些字画从桌上拖到地上。往日,他是不曾这般亏待的。段思绮慢慢走过去,随便挑了几本书,翻看了会儿。余光一瞥杜怀融,见他拧着眉不住朝她打量,似乎很想凑近看个清楚。可待到她头一扬,眼神立马移向一旁,用袖管遮住干咳的声响。她举起《史记》,这本书中间有被红笔勾过的痕迹,那是她留的。为这个杜怀融没少训斥她的不珍爱,事后还收回了书。“老板,这本书怎么卖?”“你看着给吧。”他眼睛始终不敢正视她,只是若有似无的暗自打量。段思绮浅浅一笑,他连偷瞄的勇气都没了,拼命将头扭转一边。
“老板,你还卖画是吗?”“是。小姐可以看看这几副临摹的,都是很难得的。”他的声音有些急促,不像是兜揽生意,极像在应付。段思绮没一览那些成品,直指被风掀得老高的宣纸,轻问:“我可以要求现画的吗?”“这……”杜怀融勉为其难的颔首,“可以是可以,就怕画的不好。”“怎么会呢。先生的笔下工夫,一定不输给当下的画师。”“诶,你太褒奖了。”杜怀融笑得有些尴尬。“我不会看错。”她扬起脸,这种不容回避的直视,将杜怀融推到了浪尖口,接受不堪回首的往昔。忽然一只冰凉的小手拽住他,奶声奶气地说:“爹爹,爹爹,糖糖。”儿子稚嫩的呼唤把他又扯了回来。他蹲下身,吹口热气,轻柔地搓着儿子的手掌,“乖,爹爹正在做正经事,转头再给你买。”“糖糖,糖糖……”小娃儿固执的抽回手,短胖的指头遥指架着糖葫芦沿街叫卖的小贩。杜怀融下意识摸了摸口袋,掏出几个铜板。经不起挥霍,便堆起一脸笑,“乖孩子,卖好了字画一定买给你。现在可不许闹。”小娃儿不肯,一屁股坐地上,非吃不可。杜怀融想着还有客人在,儿子还这么闹心,顿时恼羞成怒,狠掴了儿子一掌,结果儿子干脆在地上打滚,泥也被面上的泪化开,活脱脱成了一张京剧的脸谱。“妈妈……我要妈妈!”儿子一喊娘,做老子的脸上更是挂不住。
段思绮拦住他又想伸过去的巴掌,连忙将小娃儿抱在怀里,轻轻抚拍孩子的背,扭过头训他:“小孩子不懂事,赖皮撒泼是常有的,何必跟他计较。”见杜怀融捏着拳头气得不吭声,也猜到他心里的愁苦。无论他是否喜欢那个女人,戴绿帽子总是不好受的。更何况,还丢下孩子和别的野男人跑了。他从一个不韵世事的少爷,蜕变成街头贱卖书画的小贩,能撑下来,已是难能可贵。“卖冰糖葫芦的,我要两串!”段思绮边给孩子擦脸,边向那边吆喝,卖冰糖葫芦的忙扛起棍子飞奔过来。杜怀融摆手说不要,不肯平白欠份人情,结果段思绮眼一瞪,“你这个人怎么这么死板?我看这孩子面善,心里喜欢,买两串糖葫芦给他吃,你非得要扯上那些俗礼,真是顽固不化!”这下,杜怀融只好由着她,静静看着她抱儿子买糖葫芦,盯得出神。
小娃儿得了糖葫芦也不哭了,欢天喜地的跑到爹爹跟前,忘了先前才挨过揍。杜怀融嫌孩子碍事,便让后面跟来的老管家将儿子领了回去。回过头,歉疚的向段思绮赔礼:“犬子顽虐,实在抱歉得很。小姐如不嫌弃,今日所作之画全当相送,不敢再取分文。”段思绮见到他又恢复了往先一点迂腐气,倒觉亲近不少。笑道:“但凭先生做主。”“那不知小姐想画什么?”“画什么?”她瞅着宣纸,莞尔一笑,“这就看先生的技艺了!”说罢抽出一张宣纸,高举在他面前,横亘其间。在阴冷的风中,宣纸被吹得瑟瑟发抖,却莫名熨烫了杜怀融一颗冷却许久的心。人世间的悲欢离合,恩怨情仇,似乎全托生在这片薄纸里,弱不禁风,一捅即破;碎了,撕烂了,也只是一片纸。他假借风吹眯眼,用袖筒揉了揉潮湿的眼眸,咧嘴一笑,狼狈得很:“小姐真是爱开玩笑,那里有这么作画的!”“不行吗?”她歪着脑袋,不甘心地咕哝,“总以为先生会肯的,如果真的不乐意,那也没关系,我随便挑副就是。”宣纸一放下,杜怀融的心又软了。她失望的神情,他依然记得。于是挤出一丝笑,重将宣纸递回她手中,“有劳小姐举着,我尽量画好。”段思绮欣喜的再次举起宣纸,犹如当年那个小丫头,偷偷扫过他的眉眼,寻觅曾经那份清冷。
眼前的他,俊秀不再,神气不在,气质落拓,却还有一抹意气犹存。如果没有这场变故,他又何曾能懂人世疾苦。人始终需要世事来锤炼,沉淀。这,是各自的重生。可瞟见他那双生了冻疮的手正耐心替她勾画,段思绮心里顿时五味杂陈。原以为早已忘却何为感伤,这一刹,仍不能免俗。在他无意抬眸那瞬,想必也见到她眼中激荡的泪水,却视若无睹,仍专心致志的绘画。只是不知濡湿他睫毛的,究竟是泪?还是此刻正飘降的雪。
当路人忙避纷扬的飞雪,他们却还立在墙边,继续画;将参合了雪水的墨汁,一点点勾进画中。不久,画完成了。其他的画,却泡了汤。但有个人陪在雪下犯傻,总是件很值得欣慰的事,畅快得几乎想大笑一场。还是段思绮提醒,杜怀融才意识保书要紧,便收了摊,借胭脂铺旁躲一躲。段思绮再一瞅画,发现有个大问题,似乎被他遗漏了:“你是不是忘了上色?怎么只白描?”杜怀融又将手插回袖筒里,淡定的笑着:“这副和我都送你了。曾经我画过一副同样的,可惜这次画得只是形似却并不神似,即便上色,也早已不是先前那副。但我想,这样更好。”人都不是那个人了,何况画?
段思绮意会,知他是故意不相认,便想另给些酬劳,杜怀融决意不收。他知道她有心就够了,不奢求其他。“小姐若是想打赏我,可就太瞧不起人了。虽我家道中落,还不至自贱自轻。况犬子已承蒙小姐厚爱,心意到,便足矣。现今生活虽说清苦,但总算教我领略世态炎凉,不再一味追求所谓的超脱。况且,我也很满足,能够为自己的家人尽一份心力。这在往常,是体会不到的。所以请小姐日后多珍重,总归一句:都不易。”冲这番话,段思绮收回了手。
然而这次以后,她再也没有见过他。等到在有消息时,他早在杜府受康家照应后失了踪,生死未卜。可这份情谊段思绮并没有忘。杜家新绸缎庄开张那日,她送了一份薄礼,不留姓名。
№江城巨浸
连绵不断的大雨,从七月开始便没停过,足足下了一个来月。此时江汉汇聚,江面比往日宽出数倍,年久失修的护江堤终顶不住来势汹涌的涛涛巨浪,纵容洪水从江汉关涌出,迅速淹没滨江路一带。若保卫汉口市区的单洞门堤坝决口,三镇势必沦入滔滔江水之中。
薛云烬立在窗旁,望着这场无休止的大雨,预感汉口恐怕也难保。如果水淹江城,对任何人来说都会是损失惨重。尤其小金堂,好不容易在康肇卿扫荡帮派的大行动中挺过来,可经不起多番折腾。再说他还需要从小金堂调出大量资金支撑训练营之类的费用。如今又遭遇水患,虽说月前他已有所交代,可面对每况愈下的汛情,终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