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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完呢。”段林氏怪是怪,心里很是高兴。薛云烬见她要给自己倒茶,赶忙起身,“我自己来!您坐着就行。”倒好茶,他打开一包油纸,里面有段林氏爱吃的炒白杲。想起元宵的东西她还没吃完,便说:“您也不要太苛待自己,东西搁着不吃也是坏掉,岂不是更糟蹋?”他抓出一捧炒白杲,放到段林氏的床头柜上。
段林氏望着白杲,说不出的感激。想到思绮的早逝和至今下落不明的祈樊,再看看坐在对面的薛云烬,果真是命数。当年第一次见到他时,何曾会想到,如今服侍膝前的居然就是他。段林氏一时感慨,忍不住落起泪来。为免被他瞧见,忙偷偷擦掉,扬起脸仍挂着和蔼的笑:“这些年来都靠你救济,真难为你了。有时候想来,真不知道活着干吗,还拖累你。”这话薛云烬时常听到,但他总会一再安慰:“活着才有盼头啊。您不是常说,就算归天也要见一见堂侄?如今人还没见着,怎么就说丧气话。”“唉,还不知道能不能见着。”段林氏盼了这么些年,始终未能如愿。除了以前听思绮说起祈樊曾回过武汉,还给家里留了些大洋,之后就再也没有消息。如今家也搬了,恐怕联系上的机会更加渺茫。她好几次想拜托薛云烬,可已经麻烦人家许多,不好意思再开口。每到这时,都是薛云烬主动帮忙,说会让朋友多留意,有任何消息一定会告诉她。尽管祈樊一直没有消息,但薛云烬这片心,她不会忘。
“当初我见你是大户人家的公子,还以为你是那种不负责任的花花少爷,说了那些难听的话。可思绮一走,你却还能惦记我这个老婆子,真是觉得惭愧。可见思绮没这个福分,偏偏遭了横祸,还差点连累你。若不是你帮我寻了这么个安生地方,恐怕,我一早也下了黄泉了……”老人谈论最多的话题,永远都和过去有关。并且,一发不可收拾。薛云烬耐心地听着,偶尔露出沉思的表情,不知是在想谁的过去。段林氏剥了几颗白杲,递给他吃,脑子里仍回忆着过去。“清明快到了,又要给思绮上坟了。没想到,转眼就两年了。思绮这个孩子,真的是命苦……”说着说着,段林氏连白杲都仿佛剥不动了。薛云烬不动声色的接过她手中的白杲,将剥好的放回她手旁,又多抓一把,帮忙剥壳。他知道,段林氏要的就是一个倾吐的对象。而老人最可怜的地方,便在这里。
许多后生都嫌老人啰唆,所以不爱听他们唠叨。其实他们并不是啰唆,只是太寂寞,需要一个听众。老人也如孩童,都渴望被重视。可惜他的父亲连啰唆都不会,只有闹脾气时才会咿咿呀呀乱语。其实有个老人在身边唠叨,何尝不也是一种幸福?他怅然的低下头,继续剥着白杲,而段林氏,则继续回忆:“做姑娘时,我就爱吃白杲。后来家里穷了,别说白杲,连花生都吃不起。可过节家里总得有些待客的,那时候我都会让思绮出去拣些花生苞回来,虽然十颗中能吃到嘴里的最多两粒米,不过思绮都会把好的先给我吃。连我让她去街面上找人家讨要剩饭剩菜,她也没抱怨过,虽然我看得出,她并不乐意去。也难怪,遭人白眼被人瞧不起的滋味确实难受。可这孩子很懂事,真的很懂事,虽然世面见得少,也没读什么书,但心地不比谁家的差!只可惜投错了胎,如果早生些年,或许还能托祖父的光过上几年小姐的日子。也怪她父亲去世得早,否则也不至于苦到如此田地。到最后,好端端的一个人,居然就被人谋害了,连尸首都寻不着……是我没照顾好她!是我啊……”段林氏终于克制不住,哭出声来。日渐增多的悲苦占据整张脸,切割出无数道岁月的痕迹,犹如年轮,应征着苍老。薛云烬默默听着她的哀泣,继续剥着白杲。没有抬头,因为他正数着已剥好的白杲,一颗、二颗、三颗……
过了好半天,段林氏的情绪才算平复,薛云烬便起身告辞,将一把剥好的白杲放入空的油纸包中,又嘱咐了几句,大意是让她不要舍不得。这时段林氏也拿出刚做好的棉布鞋,递给他:“这是我托护士找的好料子,你穿穿,很舒服的。就是不知道合不合脚。不过我打量过你的脚,应该还合穿。”薛云烬愣了会儿,盯着鞋边上绣的花纹看了半天。这是清末那会大户人家比较通用的花式,民国后就没这些繁复的手工绣了,纯粹是布头缝成的鞋。见他没立即接手,段林氏还以为他不喜欢,不免失落,握鞋子的手也渐渐往下垂:“看我这个死脑筋!你怎么还会穿这种布鞋,岂不是招人笑话。呵呵,看我这个脑筋。”“您误会了。我只是没想到,还会有人给我做鞋。”薛云烬一回过神,毕恭毕敬的接受了这双再普通不过的布鞋。
他的谦卑反而让段林氏不好意思起来,忙笑道:“呵呵,只要你喜欢,以后我多给你做几双。穿久了你就知道,可比皮鞋好多了!”“那我也不客气了,有劳伯母费心了。”薛云烬笑了笑,将鞋放入公事包。一出孤老院,薛云烬便来到杂货摊买了一包烟。付钱的时候,他特意压低嗓门,“现在开始,你要严密监视这里的一举一动。如果有什么可疑人物想接近目标,你不要轻举妄动,先摸清对方底细。”“放心撒!我这里卖的香烟都是最好的!”蹲在地上的壮汉一昂头,笑容可掬。
往常的路上,薛云烬发现一些很奇特的标记,这个对他来说可谓相当熟悉。
按照上面的提示,他只身来到一栋荒废的宅子。已经有个老者先到了,正弯着腰身抚摩砖缝里生出的野花。他似没有听到薛云烬的脚步,仍专注盘弄着一生最爱的嗜好。薛云烬没有上前,立在墙根冷冷望着:“你找我有什么事?”“我一生爱捣鼓花卉,不过挑得最漂亮的一朵还是你的母亲。你应该知道的。”老者拈起花,显得无比自豪。若在少年时,薛云烬还会为这句话大打出手,如今他只会不以为然:“废话少说,你究竟想我干什么?”老者转过脸,笑得殷勤:“我知道你已经拿到了联盟书,所以……”“你想用这份联盟书去讨好汪精卫?还是说,你想和他平分势力?”薛云烬对他了解得太透彻了。老者随即的颌首,更应证他的想法。“没错,往常你帮过我很多次,这次应该也不例外吧?当然,我也知道你在蒋系很是得宠,不过你母亲可是深受我的照顾。”“所以你想我报恩?你要弄清楚,我会帮你完全是因为我父亲瘫痪之初,确实受过你一段时间的恩惠。不过,你也没白付出吧?”“确实没有。好歹我们名义上还是父子,你难道就没有一点表示?”老者可不想空手而回,他也知道一定不会。
薛云烬掏出衣兜里的怀表,反手抛过去,表盖内藏有他想要的东西:“这是我最后一次帮你。不过这东西现在很棘手,你最好拖延一段时日再用。如果你私自破坏了我们之间的约定,我绝对不会手下留情,你也应该知道的。”临行前,他再一次提醒:“还有,下次再提到我母亲,最好是她的葬礼。”一个为了情夫而出卖自己儿子的女人,即便血缘上他无可辩驳,但这辈子都别指望他宽恕。
回家途中他忽然想到那一双布鞋,想了许久。见路边有名长满疥疮的乞丐,一只从破鞋中露出来的五个脚趾早已冻得通红,就连裹在身上的草席也满是窟窿,根本抵御不了初春的寒气。他不再迟疑,将那双崭新的棉布鞋丢进了乞丐的碗里。眼见乞丐感激的向他叩头致谢,兴高采烈的穿上或许半辈子都没穿过的新鞋,那张黝黑的脸上便露出常人难以想像的欢愉。不过是一双鞋,却能让有些人欣喜不已。可能礼物就应该送给有需要的人,因为他们更懂得感恩。
总记得少年时期,老头子曾反复告诫过的一句话:云烬,不要接受任何恩惠,无论是善意还是另有目的,那些以后只会成为你的负担。所以你必须学会割舍,这就是成为一名优秀特工的代价。现在,他不辱师命,成为最好的特工。而那些应该有的感情,应该有的心情,他也应该忘了。
这,就是割舍。
(白杲(gǎo)即白果。1958年才改名为白果。)
№训练营内(八)
民国二十年,甲午月。
长达三年的特工训练终于在31年的春末夏初之际,宣告结束。这一天,恰好是端午节。民间为了纪念伟大诗人屈原,开展了许许多多庆祝活动,最热闹的还数赛龙舟。吃粽子,则是令孩子们能牢牢记住端午节的最好办法。
营内甲组学员为了应节,纷纷拿出各自家乡手艺做了一笼香粽子。且不论味道如何,哪怕有些一煮便散了架,她们全不在意,埋着头很卖力的吃着。段思绮作为在场唯一的武汉人,特意做了过节才会吃的翻饺,提前庆祝她们的毕业礼。她将东西递给隔壁的羊角辫,示意传下去,让大伙都来尝尝。结果除了曾玖雅动手拈了一块,其余的人似乎都被手中的粽子给噎住了,不住灌凉水,无趣至极。香脆的翻饺‘嘎崩’一响,上面铺盖的芝麻稀稀落落撒到曾玖雅衣服上,她随手掸掉屑沫,继续吃着训练营里最后的一顿。因为明天,她们将会面临终考最后一场的应变测试。或许会比之前的几项专业考试来得更加严厉。如今这仅剩的三十个学员,明天是否还能有幸再聚一堂?谁也不敢说。
最后还是羊角辫提议在毕业前大伙得做点什么,好一辈子都记得这份特殊的同窗友谊。可条件有限,尽管这三十个人合并在甲组,但她们终究无法获得过多的自由空间。只有往最简单的活动着手。想来想去,羊角辫还是觉得不如合唱一首往日学堂里常唱的歌曲。就算是抒发离别的感情也好,宣泄长久以来的压抑也好,毕业前夕她一定要留下点回忆。
“可在学堂里,每天唱的可都是,不可能咱们也唱这个吧?”曾玖雅虽然认同,但还是提出了异议。羊角辫犯疑的皱起眉,转向大伙,“那大家有什么好提议呢?”“不如……?”“咱们又不是去打战!”羊角辫很快否决了其中一个学员的建议。大家唯有面面相觑,实在想不出来。段思绮一想明天就要各自分别,忽然记起李叔同的一首歌谣:“既然是毕业前夕,就唱吧!”“这个歌不错!怎么我就给忘了呢?”羊角辫恍然大悟,扭头征询其他人的意见,没有说不好的。虽然歌是定下了,新的困难又摆在眼前。在训练营里这种行为是被严令禁止的。这下,连最积极的羊角辫也丧气的靠在椅上,一点办法都没有。
“我们总不可能为了这点小事,就违抗邝教官的命令吧?”曾玖雅分析厉害,她是不愿当出头鸟的。只是她和邝教官的私情纵使其他人都不知情,段思绮是清楚的。就如同曾玖雅也知道她和薛云烬关系匪浅一样。所以每每在众人前她们都装作相亲相爱的友好模样,背地里却都挟持对方的把柄,维系着楚河汉界的互不干涉。不过转眼就要毕业了,这种表面的平和似乎已没有必要再继续了。于是段思绮搭上曾玖雅的肩头,送一块翻饺到她嘴边:“别人我不知道,但你要是肯多下工夫,恐怕也没有什么不可能的。送上一块翻饺,愿你鱼跃龙门,更高一层。”曾玖雅冷笑,不动声色的接下她的意头翻饺,知道她是为自己曾经多次的暗地中伤而怀恨在心,借着毕业之际有意指桑骂槐。她也夹起一个粽子礼尚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