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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真真和王慕菲商议明年要歇机房,慕菲不肯,笑道:“只怕是你姐姐忋人忧天,若侯税监真是那样人,咱们再歇不迟。”一力主张,叫织工们过了初八就来上工。所以这一日织工们来只是收拾西厢房,替主人家打扫庭院,粉涮墙壁,中午吃过饭领过主人家的赏钱都辞了去。王慕菲无事,就去采买回家的礼物。
真真送他出门,一眼瞧见对面半掩的门后有一个仿佛见过的少女,盯着自家男人出神,自然留心,也猜是姚家那位赛嫦娥,所以故意倚在门边瞧了一会,看她并无半分闺秀的教养,料她入不得自家相公的法眼。对她施了半礼,微微一笑,就把她丢到门外,再不曾放在心上。
过了不久又有人敲门,小梅开门,却是一个不认得的老苍头,押着一辆车来。等小梅请小姐出来,几个小厮早把东西都搬到院中。真真认得那是她爹爹的心腹尚忠,忙道:“还请忠叔到房里吃茶。”
尚忠先跪下给小姐磕了个头,禀道:“大小姐有些须年货送与二小姐,因为年下事忙,叫老奴送来。还要赶着回去听差,不敢领赐。”从怀里掏出礼单,笑道:“还请小梅姐姐前边带路,这几箱是小姐贴身使用的东西,还是放到卧房里的好。”送进四只箱子,又是一只小箱子把小梅的,尚忠亲自替她拎到厨隔壁的耳房安置,又看着车夫们把吃的搬到厨房,用的搬到西厢空房,一一替小姐归置妥当方辞去。
真真支开小梅,开箱取看,那四箱是俱替她新做的四季衣裳,每个箱子角压有一锭五两重的金元宝。真真取了块旧手帕把四锭金子仔细包好放到妆盒底下,想到爹爹的疼爱,姐姐的爱护,默默坐了许久,方站起来取了一件新夹袄添在袄里,把那四只箱子锁起,礼单看了一遍压到妆盒最底下,走到耳房敲门问小梅:“待做晚饭,在房里做什么?”
小梅打开门,压低的声音里都是快活,指着她小床上那一堆,笑道:“我的,我的。我的新衣裳。还有一个妆盒。”
真真摸摸她的头顶,微笑道:“这是我家旧例,人人都是这样装扮的,自然不好叫你例外。”拉小梅坐在床沿,替她解开系头绳打散头发,又道:“这妆盒里各样头花都是一定的,替你改梳个样子罢。”替她挽了双环,开妆盒取了两朵头花,一双耳坠,一双银手镯,笑道:“若是在我娘家,你这样的,一个月还有一吊钱零花,可惜小姐是穷人,给不起月钱。”
小梅笑道:“奴婢不要钱,只要跟着小姐,叫小梅吃糠都使得。”
真真又替她捡出两套衣棠来,指着苹果绿比甲道:“这几日你穿这个罢,正月换桃红的。这回不眼红人家穿的比你好了吧。”
小梅想起对门那个穿大红遍地金比甲的丫头,呸道:“我眼红她做什么?主人家的脸都叫她丢光了,谁家丫头送个东西到邻舍,那样浪声浪气叫门?”
真真“啪”一声拍小梅一下,吓她道:“休要说粗话,再有下次,叫姑爷拿荆条抽你。”
小梅吐舌头,笑道:“不敢了。”快手快脚把衣服小心收起,把妆盒放到窗台上,问:“晚上吃什么?”
真真想了想,笑道:“必有冬笋的,咱们煨笋吃,你使温水泡两片火腿。”两个系上围裙在厨房一边做活一边说笑,不知不觉中风雪越发的猛烈,天色渐渐昏黑,还不见王慕菲来家。
真真到门口看了两回,担心道:“这样大雪天,若是吃醉了半道上叫风吹着了可怎么处?”饭菜凉了又热一回,主仆两个吃了些,怕王慕菲吃醉了,移到东厢使大火盆烧着两大壶热水,就在窗下做针线等候。
但听见隔壁的狗吠,真真都要开门瞧瞧,小梅索性点了盏灯笼挂在门首,劝真真道:“婢子去前边杂货铺站站,小姐拴了门等可使得。”
真真想了想,笑道:“这样去平白叫人笑话,你去厨下取两条鱼送到铺子里去。只说走累了要歇歇。若是姑爷还不回来,你只叫小三儿送你来家,到门口再吩咐看着些,若是姑爷吃醉了就扶他回家。”
正说话间,就听见外头人喊马嘶,王慕菲大声喊:“娘子,快开门,爹娘来了。”
第一卷 盛夏 第十章 公公婆婆搬来住(上)
真真手忙脚乱拉开门,只见外头站着四个抱着包袱的瑟瑟发抖的雪人,还有一辆大车,车上堆着些箱笼之物。真真忙去接婆婆手里的包袱,笑道:“娘,媳妇来抱。”
王婆子不肯松手也不说话,真真愣在那里进退不得。王慕菲看娘子面上有些下不来,忙道:“那个重,你抱不动的,且去烧锅开水来。”
真真只得领着公公婆婆到客座,搬出两张骨牌凳安到火盆边,又拨了拨灰,让公公婆婆道:“爹娘且先烤烤,媳妇去烧些姜汤来。”走到灶后添柴,就觉得眼睛酸酸的。
小梅跟过来,抱怨道:“我帮着擦擦箱笼水渍,老太爷骂我是小偷呢。”
真真叹气,良久方道:“老太爷老奶奶虽然脾气都有些古怪。到底是长辈,他们面前多放些小心。”整理出四碗姜汤,叫小梅捧到客座,自家在厨房又发了一回呆。王慕菲寻来道:“这几日雪大,家里草房都压塌了。只怕爹娘要在我们家长住呢。且把东西厢收拾出来给爹娘和妹子住罢。”
真真为难,举着灯带相公到西厢看,两间房一间摆着织机等物,另一间摆着几筐年货并些杂物,虽然还能搭个铺,给公婆住到底有些不恭,因道:“这样杂乱,公公婆婆如何住得?不如把我们西屋里外两间收拾出来罢,妹子叫她住外间,如何?”
王慕菲迟疑道:“都挤在一处怎么好?和我爹爹在一间屋子里头,我哪里睡得着。也罢,我把这几架织机搬到柴房去。”
真真心疼他奔波一天,道:“奴使小梅去铺子里叫两个伙计来搬罢。”
王慕菲摇头道:“叫人来搬,多少总要把几文赏钱,老人家过惯了节省日子,看我们大手大脚花用,又不知怎么说呢。还是我自家来罢。”回到房里换了一身旧衣,连帽子都除去。不过一会功夫,不只织机,就是那些杂物都搬到小梅房里。两口儿再加上小梅三个人,七手八脚搭出两张床铺来。真真抱来厚被褥,小梅移过两个大火盆。王慕菲和妹子青娥把他家搬来的箱笼又移到西厢里,足足忙了一个时辰。真真在后边收拾出一桌饭菜,王家四口儿吃过了。青娥笑嘻嘻到厨房,抢着做活。真真推她出来道:“小姑奶奶,你是客,哪有叫你做活的道理。”
青娥笑道:“哥哥嫂嫂的家不是妹子的家么。方才爹爹说了,一家人分两处住不像,乡居又甚是不便,以后就和哥哥住在一块,等嫂嫂生了小侄儿,也好叫我娘照看。”
真真心里打个突,请公婆搬来同住的话她也曾和相公提起,只是相公一直不肯。如今公公打定主意要长住,比不得从前两口儿独居自在,想必相公极是不乐意。她随着小姑子走到西厢,看到窗上映出三个人影,他父子三人正聚在一处不不晓得说些什么。青娥推门进去,屋里三人都停下,真真因公婆面色不善,相公也是一脸不快,想了想,笑道:“媳妇才想起来,前些天替爹娘做了两件皮袍,奴就去取来。”反手将门轻轻合上,就听见婆婆压低嗓门说话。真真无心细听,到房里开柜取出早就打好的两个包,转到阶下套上木屐,皮靴虽然厚,咋一踏到寒冷的木屐里,只冻得真真想跺脚。她咬着牙吧答吧答从院当中穿过,到西屋廊下重重跺了跺脚,里屋突然静得没有一丝声音。
真真推门,门是拴上的。王慕菲一边开门,一边笑道:“叫小梅送来也使得,这样冷天进进出出小心着凉。”
真真就觉得鼻子发痒,侧过身打了个喷嚏。王婆子一边使黄铜火箸拨火,一边慢慢说道:“想是冻着了,快回房去焐一焐。”
真真忙拿袖子掩着嘴,笑道:“那媳妇先退下。爹娘累了一天,还请早些歇息。”回到自己房里,脱了大衣服,如释重负倒在床上,外头雪花簌簌落到窗上,隐约能分辨公公的粗嗓门和婆婆尖细声音。
桌上的一支白蜡烧到只剩一寸,王慕菲才打着呵欠回来,愁眉苦脸叹气道:“爹说要搬到城里来住呢。他哪里舍得买房,必是要和咱们挤一处,完了,完了。”
真真一边替他宽衣,一边安慰他道:“住在一处虽有许多不便,到底是你亲爹娘。”
王慕菲苦笑道:“好不好,住几日你就晓得了。明日我去大姐家里捎信。等大姐来了,你且好好瞧瞧她是怎么对付爹娘的。”无意中看见房里多了四个箱子,忙问:“这是你娘家搬来的?”
真真略点点头,她爹爹送来的东西虽多,却无半件是给王慕菲的,所以她心里极是愧疚,赔笑道:“爹爹上回见我穿的旧了些,所以取了几件从前旧衣与我。还有几块上好尺头,奴明日去寻几斤上好丝棉,给妹子做件新袄罢。”
王慕菲看了看房里,差不多都是这几个月从真真娘家搬来的,好半日才道:“我爹娘最爱的是银子,最恨的是花银子。咱们且把房里扎眼的东西归置起来,休经了二老的眼,平白叫他们说你。”
真真顿时觉得满腹的委屈都烟消云散,兴高采烈取出一个白地绣红梅花的缎子,挂在身上比给相公看,“夫妻,这个给妹子做件家常穿的褙子如何?奴用梅红压细边。”
灯下尚真真的笑脸格外娇艳,王慕菲感念娇妻,取下尺头放在一边,搂着娘子笑道:“叫青娥自家做去。咱们做些正经事要紧。娘问我们什么时候养个孙子给她抱?你说说咱们什么时候给她抱孙子?”
王慕菲口里的热气一阵一阵喷到真真的耳垂。真真就觉得自己一寸一寸软下来,贴着相公宽阔温暖的肩膀再也站不起来,轻轻倒下去,倒下去。王慕菲吹熄灯扯下帐子,黄铜帐钩荡了许久也不肯歇。
王老爹咳嗽了一夜,到了清早醒来,推王婆子道:“老婆子,起来烧水做饭。”
王婆子伸个懒腰,笑道:“老头子,你糊涂了,有媳妇呢。”
王老爹披衣起来道:“叫青娥起来,叫儿子收拾收拾东厢两间,咱们搬那边住。这边原是他的作坊,咱们住着,作坊怎么办?。”
王婆子道:“若说住人,谁家儿子媳妇住正房,反叫娘老子住东厢的?”
王老爹叹气道:“你惯的好儿子,何曾把爹娘放在眼里过?”
王婆子不快活。一边穿衣一边道:“素娥在秦家是当家太太,不然咱们搬到她家去住罢。”
王老爹吐出一口浓痰,喝道:“放屁,谁家放着儿子家不住,去投奔女儿的?”唧唧呱呱数落了老太太一早辰。
真真听了半日,爬起来想去劝说,王慕菲伸出胳膊搂住她,用力把她拖回被卧里,笑道:“爹娘无一日无一事不争几句的,休要理会。昨晚上叫娘子劳累,且再睡睡。”
真真用力挣脱相公,道:“看情形公公婆婆都起来了,我做媳妇的哪好意思再睡。”忙忙的光梳头净洗脸,系上围裙去厨屋和小梅一起做活。少时青娥也来帮忙,煎鱼烧鸡,收拾出十来碗抬到客座,请公公婆婆来吃饭。王老太爷对着满满一桌鸡鸭鱼内,极是舍不得,使筷子点了七八样,对青娥道:“这几碗撤下,哪里吃得下这许多。”
青娥看着嫂嫂,只道:“这是哥哥嫂嫂的心意呢,又是过年,多几碗荤菜怕什么?”
王老婆子拿筷子敲碗,清了清嗓子道:“过日子哪能这样奢侈,细水长流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