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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名姓,今日改姓张,明日改姓李,后日改姓钱,如此变幻,别人便识你不
出。我将本钱与你,专看势头,若是骰子兴旺,便出大注,若是那人得了彩
头,先前赢去,须要让他着实赢过,待后众人一齐下手,管取一鼓而擒之。
你若积攒得来,以为日后功名之资,何如?”吴尔知喜从天降,便拍手道:
“精哉此计!吾当依计而行。”曹妙哥便去招那十个惯赌之人,来与吴尔知
结为相知之契。那十个人都有诨名:
白嬴全 金来凑 赵一果 伍万零 到我家
屈杀你 咱得牢 王无敌 宋五星 锁不放
话说这曹妙哥画出此计,把这十个人与吴尔知八拜为交,从此为始,招
集那些少年财主子弟、贪官污吏子孙,做成圈套局赌。那吴尔知原是赌博在
行之人,盆口精熟,又添了这十个好弟兄相帮,好不如意。看官,你道那些
惯赌之人,见一个新落场不在行的财主,打个暗号,称他为“酒”,道有一
盅酒在此,可来吃,大家都一哄而来,吃这盅酒,定要把这一盅酒,饮得告
干千岁、一覆无滴,方才罢休。那怕千钱万贯,一入此场,断无回剩之理,
定要做《四书》上一句道是“回也其庶乎,‘屡空’二字。这一干人真是拆
人家的太岁凶神,奉劝世人岂可亲近!曾有赌博经为证:
赌博场中,以气为主。要看盈虚消息之理,必熟背孤击虚之情。三红底下有鬼,断要挪移;
劈头就掷四开,终须变幻。世无长胜之理,鏖战久而必输;我有吞彼之气,屡取赢而退步。衔
红夹绿,须要手快眼明;大面狭骰,定乘战酣人倦。色旺急乘机而进,少挫当谨守以熬。故知
止便尔无输,苟贪多则战自败。若识盆中巧妙,定然一掷千金。
话说吴尔知得了这几个帮手,赚了许多钱钞,数年之间,何止三五千金,
连帮手也赚了若干银子,只吃亏了那些少年子弟。曹妙哥见积攒了这许多银
子,便笑对吴尔知道:“我当日道,若积攒得钱来,以为日后功名之资。”
吴尔知道:“我这无名下将,胸中文学只得平常。《西游记》中猪八戒道得
好, ‘斯文斯文,肚里空空’,我这空空之肚,只好假装斯文体面,戴顶巾
子,穿件盛服,假摇假摆,将就哄人过日。原是一块精铜白铁的假银,没有
什么程色,若到火上一烧,便就露出马脚,怎生取得 ‘功名’二字?”曹妙
哥道:“你这秀才好傻,那《牡丹亭记》说得好,‘韩子才虽是香火秀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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恰也有些谈吐。’你怎么灭自己的威风?你只道世上都是真的,不知世上大
①
半多是假的。我自十三岁梳笼之后,今年二十五岁,共是十三个年头,经过
了多少举人、进士、戴纱帽的官人,其中有得几个真正饱学秀才、大通文理
之人?若是文人才子,一发稀少。大概都是七上八下之人、文理中平之士。
还有若干一窍不通之人,尽都侥幸中了举人、进士而去,享荣华,受富贵。
实有大通文理之人,学贯五经,才高七步,自恃有才,不肯屈志于人,好高
使气,不肯去营求钻刺,反受饥寒寂寞之苦,到底不能成其一官。从来说,
‘一日卖得三担假,三日卖不得一担真。’况且如今试官,若像周丞相取那
黄崇嘏做状元,这样的眼睛没了。那 《牡丹亭记》上道:‘苗舜钦做试官,
那眼睛是碧绿琉璃做的眼睛,若是见了明珠异宝,便就眼中出火,若是见了
文章,眼里从来没有,怎生能辨得真假?’所以一味糊涂,七颠八倒,昏头
昏脑,好的看做不好,不好的反看做好。临安谣言道: ‘有钱进士,没眼试
官。’这是真话。如今又是秦桧当权,正是昏天黑地之时, ‘天理人心’四
字,一字也通没有。你只看岳爷爷这般尽忠报国,赤胆包天,忠心贯日,南
征北讨,费了多少辛苦,被秦桧拿去风波亭,轻轻断送了性命,连一家都死
于非命,谁怕你那里去叫了屈来?又不曾见半天里一个霹雳,把秦桧来打死
了。如今世道有什么清头、有什么是非?俗语道: ‘混浊不分鲢共鲤。’当
今贿赂公行,通同作弊,真个是有钱通神。只是有了 ‘孔方兄’三字,天下
通行,管甚有理没理,有才没才。你若有了钱财,没理的变做有理,没才的
翻作有才,就是柳盗跖那般行径、李林甫那般心肠,若是行了百千贯钱钞,
准准说他好如孔圣人、高过孟夫子,定要保举他为德行的班头、贤良方正的
第一哩。世道至此,岂不可叹?你虽读孔圣之书,那 ‘孔圣’二字全然用他
不着。随你有意思之人,读尽古今之书,识尽圣贤之事,不通时务,不会得
奸盗诈伪,不过做个坐老斋头、衫襟没了后头之腐儒而已,济得甚事?你可
曾晓得近来一个故事么?”吴尔知道:“咱通不知道。”曹妙哥道:“近日
有一个相士与一个算命的并一个裁缝,三人会做一处,共说如今世道变幻,
难以赚钱,只好回家去。这两个问这相士道:‘你相面并不费钱,尽可度日,
怎么要回去?’相士道: ‘我先前在临安,相法十不差一,如今世道不同,
叫做时时变、局局迁,相十个倒走了九个。’这两个道:‘怎生走了九个?’
相士道: ‘昔人方头大面者决贵,今方头大面之人不肯钻刺,反受寂寞。只
有尖头尖嘴之人,他肯钻刺,所以反贵。’那个算命的也道: ‘昔人以五行
八字定贵贱,如今世上之人,只是一味财旺生官,所以我的说话竟不灵验。’
那个裁缝匠道: ‘昔做衣因时制宜,如今都不像当日了。即如细葛本不当用
里,他反要用里,绉纱决要用里,他偏不肯用里;有理的变做无理,无理的
变做有理,叫我怎生度日?’据这三个人看将起来,世道都是如此。况且如
今世上戴纱帽的人分外要钱,若像当日包龙图这样的官,料得没有。就是有
① 梳笼——同梳拢,旧指妓女第一次接客伴宿。妓院中处女只梳辫,接客后梳髻,因称“梳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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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正气的,也不能够得彻底澄清。若除出了几个好的之外,赃官污吏不一
而足,衣冠之中盗贼颇多,终日在钱眼里过日,若见了一个 ‘钱’字,便身
子软做一堆,连一挣也挣不起。就像我们门户人家老妈妈一般行径,千奇百
怪,起发人的钱财,有了钱便眉花眼笑,没了钱便骨董了这张嘴。世上大头
巾人多则如此,所以如今‘孔圣’二字,尽数置之高阁。若依那三十年前古
法而行,一些也行不去,只要有钱,事事都好做。有《邯郸记》曲为证:
有家兄打圆就方,非奴家数白论黄。少了他呵,紫阁金门路渺茫,上天梯有了他气长。
从来道,家兄极有行止,若把金珠引动朝贵,那文章便字字珠玉矣。此时真
是钱神有主、文运不灵之时。我如今先教你个打墙脚之法。”吴尔知道:“咱
汴梁人氏,并不知道杭州的市语。怎生叫做 ‘打墙脚’之法?”曹妙哥道:
“譬如打墙,先把墙脚打得牢实端正后,方加上泥土砖瓦,这墙便不倾倒。
如今你素无文名,若骤然中了一个进士,毕竟有人议论包弹着你。你可密密
请一个大有意思之人做成诗文,将来装在自己姓名之下,求个有名目的文人
才子做他几篇好序在于前面,不免称之赞之、表之扬之,刻放书版,印将出
去,或是送人,或是发卖,结交天下有名之人,并一应戴纱帽的官人,将此
诗文为进见之资。若是见了人,一味谦恭,只是闭着那张鸟嘴,不要多说多
道,露出马脚。谁来考你一篇二篇文字,说你是个不通之人,等出了名之后,
明日就是通了关节,中其进士,知道你是个文理大通之人,也没人来议论包
弹你了。你只看如今黄榜进士,不过窗下读了这两篇臭烂括帖文字,将来胡
遮乱遮,熬衍成文,遇着彩头,侥幸成名,脱白挂绿,人人自以为才子,个
个说我是文人,大摇大摆,谁人敢批点他 ‘不济’二字来。”吴尔知听了这
一篇话,如梦初醒,拍手大叫道:“精哉此计!”即便依计而行。
妙哥果妙哥,尔知真尔知。
话说吴尔知自得此法之后,凡是有名之士来到临安科举,或是观风玩景
来游西湖之人,吴尔知即时往拜,请以酒肴,送以诗文,临行之时,又有赆
礼奉赠。那些穷秀才眼孔甚小,见吴尔知如此殷勤礼貌,人人称赞,个个传
扬。他又于乌纱象简、势官显宦之处,掇臂奉屁,无所不至。因此名满天下,
都堕其术中而不悟。但见:
目中仅识得“赵钱孙李”,胸内唯知有“天地玄黄”。借他人之诗文张冠李戴,夸自己之
名姓吾著尔闻。终日送往迎来,驿丞官乃其班辈;一味肆筵设席,光禄寺是其弟兄。翻缙绅之
名,则曰某贵某贱;考时流之目,且云谁弱谁强。闻名士笑脸而迎,拜官人鞠躬而进。果是文
理直恁居人后,钻刺应推第一先。
话说秦桧有个门客曹泳,是秦桧心腹,官为户部侍郎。看官,你道曹泳
怎生遭际秦桧,做到户部侍郎?那曹泳始初是个监黄岩酒税的官儿,秩满①
到部注阙上省。秦桧押敕,见曹泳姓名大惊,即时召见,细细看了一遍道:
“公乃桧之恩人也。”曹泳再三思想不起,不知所答。秦桧又道:“汝忘之
① 秩满——官吏任期届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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耶?”曹泳道:“昏愚之甚,实不省在何处曾遭遇太师。”秦桧自走入室内,
少顷之间,袖中取出一小册子与曹泳观看。首尾不记他事,但中间有字一行
道:某年月日,得某人钱五千、曹泳秀才绢二匹。曹泳看了,方才想得起,
原先秦桧未遇之时,甚是贫穷,曾做乡学先生,郁郁不得志,做首诗道:
若得水田三百亩,这番不做猴狲王。
后来失了乡馆,连这猴狲王也做不成了,遂到处借贷,曾于一富家借钱,
富家赠五千钱,秦桧要再求加,富家不肯。那时曹泳在这富家也做乡学先生,
见秦桧贫穷,借钱未足,遂探囊中得二匹绢赠道:“此吾束■之余也,今举
以赠子。”秦桧别后,竟不相闻。后来秦桧当国,威震天下,只道另有一个
秦丞相,不意就是前番这个秦秀才也。曹泳方才说道:“不意太师乃能记忆
微贱如此!”秦桧道:“公真长者。厚德久不报,若非今日,几乎相忘。”
因而接入中堂,款以酒食,极其隆重。次日,教他上书改易文资,日升月转,
不上三年之间,做到户部侍郎,知临安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