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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被东阁凌虐,我若在家,还不至如此,皆此一官误我之事。我要这一官何
用?不如弃此一官,以救西阁之苦。”那平头却解劝道:“相公,虽只如此,
但千辛万苦博得此一官,今却为娘子而去,是娘子反为有罪之人。虽夫人折
挫,料不至于伤命。等待任满回去,方为停妥。”廷之因平头说话有理,就
留平头在于任所。不觉又经三月余,那时正是九月重阳之后,廷之在书房中
料理些文书,平头煎茶伏侍,至三更时分,几阵冷风,呼呼的从门窗中吹将
入来,正是:
无形无影透人怀,四季能吹万户开。
就地撮将黄叶起,入山推出白云来。
这几阵风过处,主仆二人吹得满身冰冷,毫毛都根根直竖起来,桌上残灯灭
而复明,却远远闻得哭泣之声,呜呜咽咽,甚是凄惨。主仆二人大以为怪,
看看哭声渐近于书房门首,门忽呀然而开,见一人抢身入来,似女人之形。
二人急急抬头起来一看,恰是马琼琼,披头散发,项脖上带着汗巾一条,泪
珠满脸,声声哭道:“你这负义王魁,害得我好苦也!”主仆二人一齐大惊
道:“却是为何?”琼琼道:“前日我寄雪梅词来之时,原不把东阁知道。
东阁知平头不在家,情知此事,怨恨奴家入于骨髓,日日凌逼奴家。三个月
余,受他凌逼不过,前日夜间只得将汗巾一条自缢而死。今夜特乘风寻路而
来,诉说苦楚,真好苦也!”说毕,大哭不止。廷之要上前一把抱住,琼琼
又道:“妾是阴鬼,相公是阳人,切勿上前!”主仆二人大哭道:“今既已
死,却如何处置?”琼琼道:“但求相公作佛法超度,以资冥福耳。”说毕,
又大哭而去。廷之急急上前扯住衣袂,早被冷风一吹,已不见了琼琼之面。
廷之哭倒在地。正是:
夜传人鬼三分话,只说王魁太负心。
话说廷之跌脚捶胸,与平头痛哭了一夜,对平头道:“东阁直如此可恨,
将我贤惠娘子活逼而死,早知如此,何苦来此做官!若在家间,量没这事。”
说罢又哭。次日遂虔诚斋戒,于近寺启建道场,诵《法华经》超度。因《法
华经》是诸经之王,有“假饶造罪过山岳,不须《妙法》两三行”之句。又
买鱼虾之类放生,以资冥福。有《牡丹亭》曲为证:
风灭了香,月倒廊,闪闪尸尸魂影儿凉,花落在春宵情易伤。愿你早度天堂,愿你早度天
… 01…
堂,免留滞他乡故乡!
话说三日道场圆满,又见琼琼在烟雾之中说:“我已得诵经放生之力,脱生
人间。”再三作谢而去。主仆二人不胜伤感。廷之遂弃了县尉,欲归家间将
琼琼骸骨埋葬,告辞了上官,收拾起身。正是:
乘兴而来,败兴而返。
看看近于家间,行一步不要一步,凄凉流泪不止。走得进门,合家吃其
一惊,鼎沸了家中,早惊动了东西二阁,都移步出阁来迎。主仆看见西阁仍
端然无恙,二人面面厮觑,都则声不得,都暗暗的道:“前日夜间那鬼是谁?
却如此做耍哄赚我们!莫不是眼花,或是疑心生暗鬼?怎生两度现形?有如
此奇怪之事!”二阁都一齐开口道:“怎生骤然弃官而回,却是何故?”廷
之合口不来,不好将前事说出,只得说道:“我侥幸一官,羁縻千里。所望
二阁在家和顺相容,使我在任所了无牵挂之忧。今见西阁所寄梅扇上书《减
字木兰花》词一首,读之不遑寝食,我安得而不回哉?”遂出词与东阁看。
东阁道:“相公已登仕版,且与我判断此事,据西阁词中所说梅花孰是孰非?”
廷之道:“此非口舌所能判断,当取纸笔来书其是非。”遂作《浣溪纱》一
阕道:
梅正开时雪正狂,两般幽韵孰优长?且宜持酒细端详。梅比雪花多一出,雪如梅蕊少些香。
花公非是不思量!
书完,二阁看了,意思都尽消释,并无争宠之意,遂置酒欢会,方说起前月
假鬼现形之事,盖借此以骗佛法超度耳,这鬼亦甚是狡黠可恶也。东西二阁
甚是吃惊,因此愈加相好。廷之自此亦不复出仕于朝,今日东而明日西,在
家欢好而终。有诗为证:
宫女多相妒,东西亦并争。
鬼来深夜语,提笔付优伶。
又有诗道:
世事都如假,鬼亦幻其真。
人今尽似鬼,所以鬼如人。
… 02…
第十二卷 吹凤箫女诱东墙
楚山修竹如云,异材秀出千林表。龙须半剪,凤膺微涨,玉肌匀绕。木落淮南,雨晴云梦,
月明风袅。自中郎不见,桓伊去后,知辜负、秋多少?闻道岭南太守,后堂深、绿珠娇小。绮
窗学弄,《梁州》初遍,《霓裳》未了。嚼徵含宫,泛商流羽,一声云杪。为君洗尽,蛮风障
雨,作《霜天晓》。
这一只词儿调寄《水龙吟》,是苏东坡先生咏笛之作。昔轩辕黄帝使伶
伦伐竹于昆溪,作笛吹之,似凤鸣,因谓之“凤箫”。又因秦弄玉吹箫引得
凤凰来,遂此取名。这一尺四寸之中,可通天地鬼神。
话说唐时有个贾客吕筠卿,性好吹笛,出入携带,夜静月明之际,便取
出随身的这管笛吹将起来,真有穿云裂石之声,颇自得意。曾于仲春夜,泊
舟于君山之侧,时水天一色,星斗交辉,吕筠卿三杯两盏,饮酒舒怀,吹笛
数曲。忽然一老父须眉皓白,神骨清奇,从水上荡一小舟而来,傍在吕筠卿
船侧,就于怀中取出三管笛来,一管大如合拱,一管就如常人所吹之笛,一
管绝小如细笔管。吕筠卿吃惊道:“怎生有如此大笛,老父幸吹一曲,以教
小子。”老父道:“笛有三样,各自不同,第一管大者,是诸天所奏之乐,
非人间所可吹之器;次者对洞府诸仙合乐而吹;其小者是老夫与朋友互奏之
曲。试为郎君一吹,不知可终得一曲否?”道罢,便取这一小管吹将起来,
方才上口吹得三声,湖上风动,波涛汹涌,鱼龙喷跳,五声六声,君山上鸟
兽叫噪,月色昏暗,阴云陡起;七声八声,湖水掀天揭地,龙王、水卒、虾
兵、鬼怪,如风涌到船边,那船便要翻将转来。满船中人惊得心胆都碎,大
叫:“莫吹!莫吹!”一阵黑风过处,面前早已不见了老父并小舟,人人惊
异,顷刻间仍旧天清月白,不知是何等神鬼。自此吕筠卿出外再不敢吹笛。
正是:
弄玉吹箫引凤凰,筠卿吹箫引鬼怪。
再说一个吹箫引得仙女来的故事。是我朝弘治年间的人,姓徐名鏊,字
朝楫,长洲人,家住东城下,虽不读书,却也有些士君子气。丰姿俊秀,最
善音律,年方十九,未有妻房。母舅张镇是个富户,开个解库,无人料理,
却教徐鏊照管,就住在东堂小厢房中。七夕,月明如昼,徐鏊吹箫适意,直
吹到二鼓,方才就寝。还未睡熟,忽然异香酷烈,厢房二扇门齐齐自开,有
一只大犬突然走将进来,项缀金铃,绕室中巡行一遍而去。徐鏊甚以为怪,
又闻得庭中切切有人私语,正疑心是盗贼之辈,倏见许多女郎,都手执梅花
灯沿阶而上。徐鏊一一看得明白,共分两行,凡十六人,末后走进一个美人
来,年可十八九,非常艳丽,瑶冠凤履,文犀带,着方锦纱袍,袖广二尺,
就像世上图画宫妆之状,面貌玉色,与月一般争光彩,真天神也。余外女郎
服饰略同,形制微小,那美貌也不是等闲之辈。进得门,各女郎都把笼中红
烛插放银台之上,一室如同白昼。室中原是小小一间屋,到此时倍觉宽大。
徐鏊甚是慌张,一句也做声不得。美人徐步就榻前,伸手入于衾中,抚摩徐
… 03…
鏊殆遍,良久转身走出,不交一言。众女郎簇拥而去,香烛一时都灭,仍旧
是小小屋宇。徐鏊精神恍惚,老大疑惑,如何有此怪异之事。过得三日,月
色愈明,徐鏊将寝,又觉香气非常,暗暗道:“莫不是前日美人又来乎?”
顷刻间,众女郎又簇拥美人而来。室中罗列酒肴,其桌椅之类,又不见有人
搬移,种种毕备。美人南向而坐,使女郎来唤徐鏊。徐鏊暗暗的道:“就是
妖怪,毕竟躲他不过,落得亲近他,看他怎么。”整衣冠上前作揖,美人还
礼,使坐右首。女郎唤鏊捧玉杯进酒,酒味香美,肴膳精洁,竟不知是何物。
美人方才轻开檀口道:“妾非花月之妖,卿莫惊疑!与卿有宿缘,应得谐合,
虽不能大有所补益,亦能令卿资用无乏。珍羞百味,锦绣缯素,凡世间可欲
之物,卿要即不难致,但忧卿福薄耳。”又亲自酌酒以劝徐鏊,促坐欢笑,
言词婉媚,口体芳香。徐鏊不能吐一言,但一味吃酒食而已。美人道:“昨
听得箫声,知卿兴致非浅,妾亦薄晓丝竹,愿一闻之。”遂教女郎取箫递与
徐鏊。徐鏊吹一曲,美人也吹一曲,音调清彻,高过于徐鏊。夜深酒阑,众
①
女郎铺茵褥于榻上,报道:“夜深也,请夫人睡罢。”美人低面微笑,良久,
乃相携登榻,帐帏衾褥,穷极华丽,不是徐鏊向时所眠之榻。美人解衣,独
着红绡裹肚一事,相与就枕,交会之际,宛然处女,宛转于衾褥之间,大是
难胜。徐鏊此时情志飞荡,居然神仙矣,然究竟不能一言。天色将明,美人
先起揭帐,侍女十余人奉汤水妆梳。妆梳已完,美人将别,对徐鏊道:“数
百年前结下之缘,实非容易。自今以后,夜夜欢好无间。卿若举一念,妾身
即来,但忧卿此心容易翻覆。妾与君相处,断不欲与世间凡夫俗子得知。切
须秘密,勿与他人说可也!”言讫,美人与侍女一齐都去。徐鏊恍然自失,
竟不知是何等神仙。次日出外,衣上有异常之香,人甚疑心。从此每每举念,
便有香气;香气盛,则美人至矣,定有酒肴携来欢宴。又频频对鏊说天上神
仙诸变化之事,其言奇妙,亦非世之所闻。徐鏊每要问他居止名姓,见面之
时却又不能言语,遂写在一幅纸上,要美人对答。美人道:“卿得好妻子,
适意已足,更何须穷究。”又道:“妾从九江来,闻苏、杭名郡最多胜景,
所以暂游。此世间处处是吾家里。”美人生性极其柔和,但待下人又极严,
众女侍在左右,不敢一毫放肆,伏事徐鏊如伏事自己一样,一女侍奉汤略不
尊敬,美人大怒,揪其耳朵,使之跪谢而后已。徐鏊心中若要何物,随心而
至。一日出行,见柑子甚美,意颇欲之。至晚,美人便袖数百颗来与徐鏊吃。
凡是心中要吃之物,般般俱有。徐鏊有数匹好布,被人偷剪去六尺,没处寻
觅。美人说在某处,一寻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