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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岳家客厅很大。当中摆着一套红木家具,雕镂极工。西头是维多利亚式沙发。一架三角钢琴,亮锃锃摆在当地,很少人弹。客人来都在东头,东头陈设随季节而变,现时是全套藤椅竹榻,件件都是艺术品,艺术品上坐着缪东惠,他身着莹白纱褂,面色和衣色差不多,那风度气概,也象是件艺术品。蘅芬和雪妍坐在她们常坐的两个椭圆靠背藤椅上。蘅芬是全神贯注,雪妍是心不在焉。
“听说国军退时,曾想把故宫付之一炬,是美国领事劝阻了。想想真有些后怕。”缪东惠对京尧微笑点头,继续说他的话,“北平生活秩序恢复得很快,现在几乎不觉得有什么影响。日本人办事还是有点办法。”他见京尧慢吞吞坐在对面椅上,便起身移坐到京尧旁边。带着推心置腹的神气说:“不管生活怎样,我们在这儿总是亡国之人,在人矮檐之下。想走,是一个中国人的正当愿望。可是我说,象我们这样的人,走,有两不可,不走,有三大利。”京尧转脸看着他虽已进入老年仍很清秀的脸,心想:倒要听听高见!
“我们这样的人一个特点是养尊处优惯了,且不说以后要怎样好的生活,起码总得活下去吧?现在不说别人,单说你。你想投奔南京,自然出自一腔爱国热情,可是留下的人,北平几十万老百姓就不爱国吗?孟弗之他们走是因为明仑搬迁。你的益仁没有搬迁,还要在北平办下去,九月份就要开学,办下去也不容易,你该在这儿尽一份力,而不是逃之夭夭。这是一。听说孟弗之答应聘你。孟弗之的政治倾向你总该知道,为什么他没有当上明仑校长?他左倾!”东惠见京尧等三人都为之一震,微笑着停了一下,让他们平静下来。“这点大家都知道,虽然他的色彩不大鲜明。你靠他,很危险,不要说生活不能保证,未必没有性命之忧啊。此其二。三大利中最主要一点我已经说过多次,任何地方没有北平安全。这样的文化古都应该属于全人类。”
“可是人家要把我们从人类中消灭。”京尧机械地说。
“那是宣传。”缪东惠居高临下地一笑,“他们必须团结我们,才能站住脚。”
典型的汉奸论调!京尧暗想,但他觉得缪七舅的话里也有真实的道理。他来不及仔细想,缪东惠又说:“昨天新市长来电话了,说想让我还挂副市长的名。那是伪职,我不干。他说名可以虚,希望我协助做点事。现在北平需要安定繁荣,想让我们帮助演一场戏。”
“现在演戏太早了吧?”京尧冷笑说,“习惯新处境,也得给点时间。”
“眼看天就凉了。先筹备着,也不是说演就演。”蘅芬小心地看看舅父又看看丈夫。
“‘后庭花又添几种,把俺胡嘬弄,对寒风雪海冰山,苦陪觞咏。’”东惠微叹,停了一下说:“这样活跃一下,对北平人有好处。”
“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不信这舆图换稿。”京尧对演戏很不以为然,随即想起《桃花扇》的词句,甚觉悲凉。他用手击节,慢慢吟着“不信这舆图换稿”,渐渐自己奇怪起来,他有一种馋的感觉,象想吃好食物一样想看戏,京戏昆曲话剧什么都好。只要看一看舞台,看一看大幕,看一看大幕徐徐打开,他就能沉浸在儿童的纯真的喜悦里。已经快五十天没有看戏了,他真怎么活过来的!
“既已经舆图换稿,何苦要唱后庭花?”雪妍细声说。
“‘吐不尽鹃血满胸,吐不尽鹃血满胸’。”缪东惠没有注意雪妍,仍低吟着,轻轻一拍藤椅扶手。“这样一办,也许能救几条性命。”他放低了声音,“日军进城驻守后,捕人多矣,据说都是共产党。还要大张旗鼓地抓呢。”
凌家三人,都不觉得自己和共产党有什么关系。但还是有不同程度的反感。“凭什么抓人!”雪妍自语。蘅芬猛省地说,“街道上让烧书呢,查出有一点反日嫌疑的,全家有罪。七舅,我们也得烧吧?”
缪东惠忙说:“当然了。我那儿也在清理。不见得来查我们,可也得准备。”他忽然不安起来,“你们清理吧。京尧想想那场戏,你懂行,准能办得不差。”临走时他邀凌家下周去吃饭。还问卫葑在家不在,邀他也去。
蘅芬抢着说,“他出门去了,要不然就来见舅公了。舅公家里一定要去的。”
缪东惠满意地走了。凌家人看他上了车,连蘅芬也透了一口气。
京尧给打发到书房。他的书房很大,四排讲究的玻璃书柜,装满了书,这些书排列整齐,但实际上并无秩序。他买书很随便,看却懒得。他很喜欢梅里美的小说,一套装帧精美的全集,倒是都看了,而且下决心要翻译。一篇《伊尔的美神》译了两年,还未竣稿。此时要他来理这些书,选出哪些该毁去,真比大力神赫克利斯清理马厩的任务还艰巨。他很想躲在角落里细细吟咏《桃花扇》,但不知这书在何处,随手打开一个书柜,拿起一本《泰绮思》,便坐在沙发上看起来。这本看过不知多少遍的书,这时不知为什么,竟看不懂。
忽然一阵低语声。他抬起头,见雪妍和卫葑双双站在面前。“我想应该来帮帮爸爸。”卫葑亲切地说。“外文书是不是先不用理?最要紧的是事变前后的报刊杂志。”雪妍已经在乱堆着的报刊旁翻着。她是卫葑的应声虫,凡是丈夫说的她都乐意做,而且有一种完满的幸福感,似乎她和丈夫合为一体了。
京尧只笑笑,放回《泰绮思》,顺手又拿起一本《微妙声》,那是一本佛学刊物。“这个当然无问题了。”他向卫葑举一举,又换了一本莫里哀,怅然看着,他译过诗体喜剧《冒失鬼》,从头到尾,可是没有上演过。因为是外文书,忙又放下,再拿起的是一本《东方》杂志,随便翻着,表示他同意卫葑的意见。
卫葑觉得很沉重。雪妍那发光的脸儿使他的心发痛。京尧那无所谓的神情使他很不安。这些和时代不调和的东西意味着更大的灾难。
“为人道为正义为自由为和平而牺牲,在所不惜!”雪妍琅琅地大声念:“这是北大全体教授的坚决抗日的公开信。还有学生团体致南京电:‘应即停止交涉,动员全国力量,驱逐在华所有日军,保我疆域,光复河山。华北青年敬候差遣!’还有呢,”她兴奋地念下去。“几位知名教授致蒋委员长电,‘危机一发,不能坐以待毙!’”“有五叔签名。”她给卫葑一个微笑。这是社评:“‘时局已到最后关头,现在是我们准备牺牲的时候了’!”
“我记得,这都是二十八日的报。”卫葑说,“二十九日撤军。”
“这几位先生不知走了没有?”京尧忽然抬头问。
“应该都走了。会有什么危险吗?”
“刚刚缪公说要大捕共产党,其实是要镇压一下抗日力量。我看不一定是共产党才抗日。”
“当然。”卫葑平静地说,“有什么具体计划吗?”
‘他不见得知道,知道也不会说。”京尧又低头看书。
“他说的是好象这几天内要往西山行动。”雪妍轻声说。
卫葑好象没有听见,仍在搬动书籍。这时蘅芬来视察,神色不悦,说是厨房禀报,今天市场上鱼虾俱无,全部用来劳军了。“人家打你,你还得慰劳人家。这就是亡国奴的逻辑。”京尧把《东方》杂志一扔,大声说。
“妈妈来,好极了。”卫葑说,“这些报刊都让听差烧了得了。雪妍都成了小泥人了。”雪妍娇嫩的脸儿上透出些细细的汗珠,愈显红白,离小泥人还差得远。“我得上楼去一下,”他看了雪妍一眼,两人离开了书房。
在楼梯上卫葑轻声说,“我得去看看庄师母。”“你不是说这几天不出门吗?”“一会儿就回来。”他从卧室取了那件银灰纱衫,搭在手中,在雪妍鬓边亲了一下,走出房门,到楼梯边忍不住又折回来,见雪妍仍站在当地。雪妍立刻扑到他怀中哭了。
“我一会儿就回来。”卫葑说,“别哭,别哭。”
他走出屋子,从花园里走过,仰头见雪妍在阳台上看着他,泪痕中勉强显出笑容。“葑!葑!”她很少这样大声嚷嚷。
葑摇摇手,示意她进房去,随即大踏步走了。
卫葑走出东总布胡同。见几辆人力车停在街上。车夫们蹲在很窄的荫凉处无精打采地用手巾擦汗,他才想到已近正午。街角的小杂货铺还不开门。他是街上唯一的行人,火辣辣的阳光和车夫们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
“您上哪儿?”“西边不去。”有的车夫已看出他是西郊学校中人了。
目的地是东四钱粮胡同,乘电车快,但电车行驶还不正常。他决定坐人力车,只让车拉到东四。车从南小街过去,一路只有几个警察在街上走。九城十二门三千六百条胡同都毫无抵抗地暴晒在阳光中。浅蓝布车篷下的一点荫凉使得卫葑非常不安。车夫吃力地跑,汗水从古铜色的赤背上流下来。
“您是明仑大学的?”车夫慢下来,找话说,“一眼就能看出来,我原来专拉西边城外座儿。”
卫葑恨不得一步跨到老沈住处,同时又对拉车人满怀歉意,他主张废除人力车。但他也常坐,因为没有更合适的交通工具。“这几天座儿不多吧?”他问,“够吃吗?”“一天奔一天的嚼榖,”车夫把车放平了,“肚子能大能小,就是苦了孩子们。——这不过刚开个头儿罢了。”
车快到东四牌楼,正有一辆电车摇摇晃晃驶过,车轮碰着铁轨,发出异乎寻常的响声。“要是从东单坐电车快多了。”卫葑想,招呼车夫把车放在路边。卫封掏出几张毛票塞过去,转身就走。
“谢您哪!”车夫大声说。
卫葑摆摆手,大步走去。他想跑步,但克制住了,走得比平时还慢。街上铺面大都开着,顾客寥寥可数。“不知老沈在不在。”他思忖,暗自希望老沈已经离开。他们对于逮捕早有准备,但没有料到来得这样快。忽然一阵整齐沉重的脚步声从背后传来,他回头,看见一队荷枪的日本兵正穿过东四牌楼,向北前进。这是午间巡逻。这些前些年修缮过的牌楼彩绘辉煌,现在从这辉煌里,正在慢慢吐出一条毒蛇。
卫葑觉得头晕,忙转进一条胡同,不时回头,见刺刀一闪一闪,从胡同口过去了。仔细看周围,知是隆福寺,“无怪乎洋车不愿意走大街。”他想,他没有穿小胡同的本事,只好仍退出来,走到钱粮胡同时,大褂后背都湿透了。
老沈的住处是一所普通四合院,象当时所有北平城的住户一样,大门紧闭。卫葑拉那旧拉铃。半晌,门开了一条缝,露出半张枯皱的脸,这是那位老房东。他认得卫葑,还是用一只眼睛上下打量,然后递出一本书,轻声说,“29页。”便关了门。
卫葑紧紧拿着书走开了,看那书,是一本旧《花月痕》。老沈那里大概已受到注意。他只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走着,看看街上还是空荡荡,不象有人跟踪,渐渐定下心来。正好路边有一个公厕,便走进去,见没有人,遂翻书来看。29页上端空白处,用铅笔写着“速走”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