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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葫芦引第一卷-南渡记-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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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爸爸妈妈起来了么?”门外响起了雪妍清脆的声音,门随即开了。雪妍窈窕的身影飘进来。她穿着新的淡绿起翠绿深绿墨绿三色花绸旗袍。脸上带着清晨新鲜的光彩,滑到京尧床旁。“早茶都摆好了,还不起来。”她嗔着,转身到小桌前拿起茶壶,斟了两杯茶。“妈妈呢?”马上到盥洗间推门一望,见蘅芬站在墨绿色洗脸池旁,望着镜子发呆,脸上还有泪痕。“妈妈哭了?”雪妍问。抱住蘅芬的肩,“妈妈不哭。”这是她从小就会说的一句话。 
  蘅芬在镜中看见雪妍年轻的脸,立刻把全部注意转移到雪妍的幸福上了。“卫葑也起来了?”“早起来了。”雪妍半低着头微笑,又抬头关心地问:“您为什么哭?是不是爸爸又说要走?”蘅芬点头,用手巾捂住脸。 
  “跟您说您别生气,卫葑也说要走。”雪妍迟疑地说。她心里认为卫葑应该走,而且很想跟卫葑一起走。只要和他在一起,哪怕海角天涯。可是若都走了,岂不剩母亲一人。她望着母亲手中的毛巾,不敢往下说。 
  对蘅芬来说,卫葑要走是意料中事,他不走才奇怪了呢。二十多年都是他们三个人一起生活,只要维持住这三个人就算美满,女婿终隔一层,只是苦了女儿。也许过些时中国能打回来。蘅芬想着,胡乱收拾了,便拉着雪妍往餐室走,不理默坐喝茶的京尧。 
  “爸爸也来。”雪妍有些抱歉地说。全是因为卫葑,凌家的早餐都提前了。 
  餐室在楼下,和客厅相连,都有很大的穹形窗户,嵌着五颜六色的玻璃,是蘅芬的父亲所遗。嵋来过几次,觉得这里有点象教堂。平常蘅芬等三人不用正餐厅,只在旁边预备侍候上菜的小房间吃饭。那里收拾得很舒适。卫葑在,就移过来。仆人们都知道这规矩。这时餐桌已摆好。器皿闪闪发亮,鱼状的模架和餐巾套环是一色的景泰蓝。桌角还有个宽口镂花玻璃花插,随意插着雪妍从花园里新掐的花。卫葑正站在桌旁,对着这漂亮的桌面出神。 
  “喂。”雪妍示意她们来了。卫葑忙迎上来问安。他的脸色有些疲惫,不象个兴高采烈的新郎。 
  “回来这几天了,还没有休息过来?”蘅芬说,“饭菜合不合口味?记得一次你说同和居的银丝卷好,昨天特别叫他们做了,你尝尝。”三人说话间入坐,早有旁边伺候的听差盛上糯米粥。卫葑不免问:“爸爸呢?” 
  “他吃饭哪有定准儿。前两天是为了陪你。——你们前天到孟家去了?”蘅芬且不吃饭,先要谈判,“——孟先生叫你们都离开北平?”她看见卫葑才猛然想起,除了这翁婿二人还有人更可恨。 
  卫葑很难回答,只笑道:“我和嵋、小娃玩了一阵,不知道五叔和爸爸说什么。——五叔今天早上走了。我想,北平以后很难生活。我已受聘在明仑大学任助教,学校搬了,我只得随着。若留下,实无生计。不能总靠在您这里。”他不觉往周围看看,战争的脚步似乎还停留在门外,只是还能停留多久? 
  蘅芬此时心里是另一种烦恼。她原来设想的女婿是明仑大学高材生,青年助教,留学回来成为名教授是必然之路。以后以他们家的经济实力和卫葑的社会地位,用花团锦簇形容还嫌不够!而且卫葑显然和京尧不同,京尧有多懒散,他就有多严谨,京尧有多粗心,他就有多精明,正好支撑门户。可是发生了战争,一夜之间一切都变了!变得这么古怪,她的家,也就是她的世界,势必遇到很大困难,这翁婿二人不想主意照顾,倒都要走,把一切担子都扔给她!她沉默,然后平板地说:“是一家人不用说两家话,怎么说靠着我?这个家还要靠你支撑啊!” 
  卫葑见已经说起这问题,便索性说下去:“这场战争,是多年酝酿的了。日本人不会只满足于得到华北,中国方面势必会全面抗战。我们让人欺负够了,全国百姓谁不愿打!岂不闻哀兵必胜啊!不过若以为咱们家能平安坐等胜利,是太天真了。我劝爸爸走!不要说七尺男儿于国家的责任,为自己打算也不能留!”他恳切地望着蘅芬说,“爸爸在文化界有些名望,很可能被逼为日本人做事。”他没有用汉奸一词,雪妍感谢地在饭桌下抓紧他的手,也望着母亲恳求地说:“咱们都走吧,妈妈!咱们四个人都走!”蘅芬浑身一震,说:“你说什么?你也要走?”雪妍说:“不是现在,让爸爸和葑先去,看看情况,我侍奉妈妈随后去。”“这家呢?”“妈妈,您说的是房子,家具,花园这一切,这是从属于人的,人可不能从属于它们。无论哪儿只要咱们四个人在一起,就是咱们的家1”蘅芬看着女儿,慢慢地摇头,她觉得女儿变了。结婚才几天!都照着女婿想的想了。当着卫葑,她不好发火,只冷冷说一句:“无论到哪儿!我无所谓,头一个受不了的是你!”“我受得了!我受得了!”雪妍有些撒娇地说。蘅芬沉着脸且吃粥。卫葑乖觉地说:“这也不是一下子能定夺的事,再和舅公仔细商量商量看。”他示意雪妍不要再说。各自心不在焉地用了一餐。 
  总算把这大问题提出来了,卫葑觉得是个收获。蘅芬不理他们,自在各处巡视。卫葑夫妇携手回到卧室。那是在楼的另一端,格局与蘅芬的仿佛。卧室外间是个小起居室。一套新的藤编家具,式样别致,两把躺椅,椅背斜度可以调整,各自旁边一个矮圈椅,一张藤制圆几上摆着马蹄莲、康乃馨等花店送来的花,是雪妍自己订的。靠墙摆着一对红木多宝橱,式样流利灵巧,是缪东惠送的礼物。卫葑在凌家,只在这小天地中觉得自由,可看见这多宝橱,心里便有些压抑。缪东惠似乎有一种什么力量,把他的家拉向和他愿望相反的方向。 
  “葑!”雪妍到自己屋里,动作也格外轻快起来,她先走到卧室看看,又走出来,一面唤着“葑!”这一个字对于她,是无边的幸福,是永恒的生命,世界上任何东西都抵换不了的。 
  “雪雪!”卫葑不由自主提高了声音,雪妍娇嗔地望着他。他拉着她光滑的手臂,捺她在躺椅上坐了,自己坐在矮椅上。两人默默对望,显示着青春的鲜亮的脸上都不觉漾起笑意。卫葑拿起她的手,从指尖儿起向上吻,一个挨着一个,不让有一丝地方没有吻到。雪妍半闭着眼睛,简直想象猫一样打呼噜。 
  “我真不想说,可是必须告诉你。”卫葑喃喃地说,把雪妍两只手都放在唇边,对着妻子无限信任的目光,他心中充满了柔情和歉意。妻子对于他,象水晶般透明,看得出每一根神经上颤动着对他的爱,可是他不能把他的一切都告诉她,他有较诸爱情、家庭、学问都更高一层的事业,他以为那是极神圣的,关系到全人类的幸福和进步。 
  “你明天就走?”雪妍明亮的眼睛里透露出信任、理解和淡淡的哀伤。 
  卫葑能说的也只是这日期了。“那还不至于——可以留一星期,可是事情发展很难说,也许要提前。”他沉吟着,“我一定来接你。”“什么时候?”雪妍的笑容充满着希望。什么时候?卫葑不能回答。他把那柔嫩的指尖抵住自己的嘴。 
  “我们不能一起走么?”雪妍在乞求,“我不会拖累你,还会照顾你。不信么?”“不信。”卫葑顽皮地说。“我怕你把饭烧糊了,不好吃。”“我想一锅饭总不能全都烧糊,”雪妍思索着说,“我吃糊的,把不糊的留给你。”雪妍的神气那样认真,卫葑觉得心头汹涌着柔情,把他们两个一起飘起。 
  有人敲门,“小姐,太太请您去。”是阿胜的声音,房里没有回答。她又说:“缪太太,还有几位太太来了。” 
  雪妍仍不答,只望着葑,等到他放开手,才慢慢说:“我就来。” 
  “这位舅公近来有什么活动?”卫葑代雪妍掠着稍乱的鬓发。“他们家也在德国医院住了一阵。他倒是很照应我们。现在想来是每天研究佛经吧。”雪妍微笑着向卫葑脸上猛然一啄,“对不起,请一会儿假。”便轻捷地滑走了。 
  卫葑从未独自留在这房间里,也从未好好看过这里的陈设。这时他漫不经心地在里外两间踱步,沉浸在无边的幸福和极大的苦恼中。幸福和苦恼都使他激动而且沉重。雪妍对他真诚的爱使他有时简直觉得消受不起。而他不能用全部生命来回报,甚至不能说明这一点,简直有些欺骗的意味。他不能告诉她他的活动,深夜的会议,隐蔽地收听记录延安广播,秘密送往各有影响的教授家里。他不能告诉她实际的去向,他并不往长沙,而是先到苏区,他的道路是艰险的。他怎能保证她的幸福?他能不能兑现自己的诺言来接她还是问题。 
  怎么会娶了雪妍?卫葑回想这表面上极美满的婚姻。目光落在卧房中小螺钿桌上,桌上有一个带搭扣的秋香色软麂皮本子,昨天晚上,雪妍曾对他说起这本子。她略偏着头,两手把本子捧在胸前,微笑着对他说:“这是我的灵魂。”随即扑到他怀中,说:“都属于你。”“是日记?”“日记。”卫葑眼前浮现出她捧着这本子的模样,几乎是虔诚的。他体会到。她也许希望他看一看,因为她愿意把每个细胞都交给他,而言语有时不够灵便。 
  卫葑在螺钿桌前站了一会儿,郑重地掀开这本子,第一页上写着“我的新生”。原来这日记是从她一年前第一次看见卫葑开始记的。卫葑踌躇了一下,又掀过一页,这一页有讲究的凸出的花纹,上面放着一张小纸条,写着:献给我亲爱的丈夫,让它永远追随你,陪伴你,雪妍知道自己不能追随丈夫,陪伴他,所以嘱托日记本了。卫葑的手有些发颤,慢慢又掀了一页。 
  1936年7月12日星期一 
  今天真是个奇怪的日子! 
  放暑假已两天了。爸爸早就说要到香山小住,今天全家来到那 
  座小楼。我本来要和同学看电影,还要到澹台炫家去。想明天来,但 
  是他们要今天来,就来了。 
  卫葑看见这本称为“新生”的日记最先出现的名字竟是澹台炫,不禁诧异。 
  这里真比城里凉快多了。这么绿!我喜欢这绿色,只是知了叫 
  得这么响,很烦人。 
  午睡很长,妈妈说睡糊涂了,——当然说的是爸爸。我要的刨冰 
  是从香山饭店取来的。 
  她是不是在拖延,怕写出那最重要的事?先记一个澹台炫,又记下刨冰。 
  刨冰上有一颗大樱桃。我正要吃这颗樱桃时,孟先生一家来了。 
  说他们一家不大对,没有孟峨,而有一位亲戚。这位亲戚是一位年轻 
  潇洒的学生,在明仑大学物理系做研究生。 
  他的名字是卫葑。我不知道“葑”是什么意思。我觉得他整个人 
  象在一个光圈里,把房间都照亮了。 
  卫葑微笑,我以孟家亲戚、潇洒的研究生的面目出现了。 
  我站起来,把刨冰撞翻了。那桌子摆得不对。我赶快上楼换衣 
  服。孟嵋跟了上来,小姑娘极伶俐,絮絮地说着她学校里的事。我很 
  想听,可是都没听见。带的衣服太少了,简直没有可挑拣的。还是嵋 
  替我决定,选了那条有点发亮的淡黄色裙子,那颜色在绿树的背景上 
  很好看。 
  他对我微笑。“听说凌小姐是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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