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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来来,请坐下说话。在下邬思道,因有残疾,不便行礼。”说着向后边一指,“这两个女人都是我的夫人。哎,你们傻站着干什么,快过来给田大人敬酒呀!”
那被称作夫人的两个女子连忙上前,每人倒了一杯酒,恭恭敬敬地端了上来。田文镜觉得接也不好,不接也不好:“哎呀呀,真是不敢当。请问两位夫人,哪位为长,哪位为次?”
邬思道笑了:“文镜先生,你这话说差了。我从不纳妾,她们既然同是小可的内人,何必一定要分出大小呢?娥皇女英,不也是千古美谈嘛。”
“好!既是先生如此说,我也就不见外了。”他接过两位夫人的酒杯来,一饮而尽,“请问先生在哪里高就?召田某来此,有何吩咐?”
邬思道微微一笑:“不敢,小可现任山西巡抚衙门的幕僚。与文镜先生这堂堂的户部郎官、钦差大人相比,自然是高攀不上。可是,你瞧,我左拥右抱,吃酒玩乐,不是也活得挺自在的吗?”
一听说面前这人竟是巡抚府中谋士,田文镜不由得心里一惊:他难道是来窥探我的行踪的不成?好啊,你诺敏不要高兴得太早了,这次我输也要输得堂堂正正,不能让你的这个寄人篱下的小人看扁了,想到这里他牙一咬说道:“啊,真是失敬得很。原来先生是背靠大树啊,怪不得你这样潇洒。那么,你打算怎么消遣我呢?”
邬思道放声大笑“哈哈哈哈……田文镜,你竟是这样看我的吗?想我邬思道少年求学,中年出道,虽有残疾,却在公衙廨宇中悠游了几十年。不敢说事事顺遂,却也从来没有见过比邬某更强的对手;我虽爱财色,也并无冻饿之忧。我之所以请你来叙谈叙谈,是看到你正在难中,想拉你一把,救你脱出牢笼。也想依附你的名下,帮助你成就一代功名。区区苦衷,不过如此。怎么,你竟然不肯相信吗?”田文镜惊住了,他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位大言不惭的人看了好久。只见他虽然穿着华贵,却一脸的庄重肃穆。他雍容大度,带着不同寻常的精明和干练,眉宇之间,又显出高出常人的气质。别看他出来吃酒还带着两个夫人和一个丫头,也别听他口口声声谈酒论色,可是他绝不是个酒色之徒。他款款而谈,自尊自重。既没有盛气凌人的狂妄,更不是衙门中常见的那种阿谀奉承的小人。田文镜心中一动:嗯,也许此人能帮我解开心中的疑团?便说:“邬先生,您大概还不知我此时此刻的心情和处境。你在诺敏那里不是干得好好的吗,为什么要到我这个是非窝里来,担惊受怕、朝夕不得安宁呢?”
“是啊,我在他那里确实很舒服。论月俸,我是头一份。而且因为我有残疾,还因为事先说好了的,我不愿意干的事情,可以不干。你瞧,这样的美差我上哪儿找去?可别看他诺敏现在得意,但那是一座冰山,正面临着灭顶之灾!你如今的处境,我也完全知道。对于山西省的亏空,你奏而不实,查而不明,正在进退维谷捉襟见肘之时,也正需要人来帮助。这就是天赐我的大好时机。我不趁此良机别就而来找你,难道还能有其他选择吗?”
田文镜愣了好大半天没有出声,他心中一直在盘算着这件事的利害:“邬先生,你的这份情我是一定要领的。可是,我眼前就有过不去的火焰山,跳不出的盘丝洞。我,我自己尚且找不到出路,怎么敢再连累你呢?”
“不,你说得不对!你是被诺敏的虚张声势给吓住了,也是被眼前的谜团蒙住了双目。我可以明白地告诉你,山西的亏空天下第一,只是你不得其门而入罢了。诺敏此人,好大喜功,务虚邀宠,玩弄权术,自欺欺人。可是,他能欺得了一时,欺不得永久,欺得了小民,欺不了圣上。当今皇上英明睿智,聪察乾断,以诺敏这种小人伎俩,岂能终邀恩宠,又岂有不败之理?”
邬思道侃侃而谈,说得头头是道,也说得田文镜不得不服。可是,他还是不能痛下决断。这个人我过去从未见过,焉知他不是诺敏派来诱我的呢:“邬先生,学生听你论道,获益良多。但你的话究竟有几分可靠?诺敏是当今天子驾下的第一信臣,而你却说他不过是一座冰山,又有何根据呢?”
邬思道冷笑一声说:“哼,他那里如果不是冰山,我还不走了哪。我这个人虽然身有残疾,喜酒好色,但我却自负文才,不肯自弃。我敢断定。诺敏是逃不过覆灭的命运的。只是你见识短浅,不愿相信,我又怎么能帮得上你的忙?”
听他说得如此肯定,田文镜不能不买账了:“先生,,田某实言相告,山西藩库里的账目和所存银两,我反复查对了三遍,都毫厘不差。如果说他们是作弊,那手段也真可谓是天衣无缝了。我现在已经陷入了绝境,请先生有以教我,田某终生不忘你的大恩大德。”
邬思道笑了笑说:“不要说这样灰心丧气的话嘛,你何至于就身陷绝境了呢?”他看着田文镜正在专心地听他说话,便话锋一转说,“我不要你对我感恩戴德,但我这人有个毛病,‘酒色财气’四个字里,我占了三个。除了不爱生气,我是酒也爱,色也爱,财嘛,我更爱。咱们不妨约定,如果我帮你打赢了这场官司,你从此得以升迁,那么你放了知府,每年要给我三千银子;升了道台,每年五千;要是能够开府封疆,我每年要收你八千,你肯答应吗?”
田文镜会算账,三千、五千、八千,都不是小数目,他可真敢要啊!可是,没准他真是有本事的人呢?何况我现在还说不上升迁,能逃过这一关就是大幸了。他不错眼地把邬思道看了好大半天,才从牙缝里迸出一个字来:“行!”
“君子一言?”邬思道寸步不让。
“驷马难追!”田文镜也眉头不皱。
“好、成交!”邬思道回头看看他的两个妻子说,“听见了吗,咱们就要交好运了。田大人,既然你痛快,我也绝对不让你失望。请问:你查过藩库,见到银子了?”
田文镜一楞:“那还用你再问?我都查了三遍了。库中的银账相符,分毫不差。”
“银子也都拆开看过了?”
“我全都看过,也全都数了。”
“银子是什么成色的?是京锭,台州锭,还是别的?”
田文镜略一回想:“嗯,都不是。大约只有三十万两左右是台州铸造的,其余那些则全都是杂色银子,总数是三百多万两。”
邬思道笑着把手中时刻不离的折扇一合,放声笑道:“哈哈哈哈……田大人,你现在明白这其中的缘故了吧?按制,地方官收上来银子以后,要回炉重铸,才能申报户部并入库封存。山西既然向朝廷报了‘火耗’,那他们入库的银子就应该是台州纹银,而且只能是台州纹银。可是,你见到的却大部分是杂色银子,这里面可有学问哪……”
田文镜还没有听完,就清醒了过来:“哎呀,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一点!这明明是诺敏为了应付上边的查看,才从别处拿来凑数的。如此看来,库中的银子实际上只有三十万两。那所谓的‘山西全省无一亏空’,原来全都是骗人的鬼话!”他站起身来向邬思道一躬说:“多谢先生教我,咱们之间的约定,就从此始。”说完两眼直盯盯地瞅着邬思道,似乎是在等着他的回答。
邬思道轻摇折扇,也在笑眯眯地看着田文镜。他没有说话,也没有任何表示。田文镜只觉得自己好像是见到了一位既熟悉又生疏的朋友。说熟悉,是因为邬思道的言语中,充满了亲切,没有一丝一毫的敌意;而说生疏,则是他那明亮的眼神里透出的,是莫测高深的神密和不可预知的精明。田文镜还隐隐约约、模模糊糊地觉得,这个瘸子身上表现出来的,是一种令人难以言讲的恐惧……
十一回 此钦差叩见彼钦差 有理人反成无理人
山西巡抚诺敏的府衙里,今天晚上张灯结彩,喜气洋洋,觥筹交错,十分热闹。花厅里,一拉溜摆开了十张八仙桌。桌上各种菜肴琳琅满目,时鲜瓜果堆积如山,汾酒、竹叶青溢出扑鼻的清香。几十名身份不同的客人纷纷来到这里,欢度元宵,共庆胜利。有的是翎顶辉煌的官员,其中从布政使、按察使一直到各司道;有的则是穿着长袍马褂的一大群刑名、钱粮师爷。省城里的缙绅耆宿,当然也必须来贺节捧场。厅外还有一个戏班子,在上演着什么戏目。锣鼓锵锵,丝弦悠悠,旦角演员不断地向席上飞着媚眼,惹得那些酷爱拈花问柳的大小官吏眼花缭乱,心神不宁。诺敏坐在正中的位置上,他的身边,也围着几个妖艳绝伦的妇女。有的为他斟酒,有的陪他说笑。诺敏左揽右抱,嬉笑玩耍,真有春风得意,飘然欲仙之感。
就在他们这群人开怀畅饮,恣意纵欢的时候,厅外来了一小队兵丁。领头的是新任乾清门二等侍卫图里琛。这个图里琛是康熙年间抚远大将军图海的孙子,因祖父的功勋,恩荫车骑校尉,跟着黑龙江将军张玉祥当差。张玉祥可不是个平常的人物,他曾是康熙身边的侍卫。那年,他因被猛虎吓破了胆,受到康熙皇帝的惩罚,被剥掉了花翎。受罚后他立志苦练功夫,苦练胆量。还让人在自己的背上刺了一个“耻”字,以决心洗雪耻辱。当清军在乌兰布通和葛尔丹对阵时,他赤膊上阵,断了一条胳臂,还拼命死战。因而又受到康熙皇上的表彰,被封为黑龙江将军。这位图里琛是张玉祥带出来的兵,也是个能拼敢杀的硬汉子。前不久,在对罗刹国一仗中,他带着十八名骑士夜闯敌营,斩将夺旗,威镇敌胆。雍正皇帝夸赞他是“铁胆英雄”,把他调到身边当了个二等待卫。一进宫,就立赐黄马褂,赏双眼花翎,掌管了乾清门皇上听政处的关防。这次他奉命来太原时,皇上曾秘密召见了他。要他“先看人后传旨”和“观察晋省吏风”。他不懂皇上这一明一暗两道不同旨意是什么意思,但他知道这事是用不着他来操心的。皇上怎么说,他就该怎么办。所以刚才来时,他不准守门军兵向内通报,而是悄悄地进到了内院,暗地里观察着这里的一切。
图里琛看到,诺敏正在吃酒时,一个师爷上前来在他耳边悄悄地说了些什么。诺敏眉头一皱说:“哼,这个邬思道竟敢吃里扒外——不过,他是年大将军和李卫荐来的人,暂时不理他,看他有何动静再说吧。哎,那个田文镜养的小婊子抓到了吗?”
师爷忙说:“回抚台,抓到了。嘿,还真的是个尤物。大帅要不要叫她过来,陪着您玩玩?”
“算了,算了,我怎么能去拣田文镜的破烂?让人把她关到后面耳房里,等处分田文镜的旨意到了,连人证一起解往北京。”
诺敏和师爷的谈话,外边的图里琛虽然听不见,可是两人忽而咬牙切齿,忽而又面带狠亵的情景,他是看得清清楚楚的。他回头对跟来的亲兵递了个眼色,那亲兵上前一步,高声喊道:“钦差大人到——”随着这喊声,以图里琛为首,一群兵丁闯了进来。其中一个大声说道:“御前带刀侍卫图里琛前来宣旨,闲杂人等一概回避。着诺敏跪接圣旨!”
唱戏的不唱了,听戏的也不听了,大厅里所有的人都跌跌撞撞地往外边跑。诺敏快步来到钦差面前跪下:“臣诺敏不知天使驾到,未曾迎候,请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