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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只在家族内部?为什么处于半地下状态?难道它传到吉普赛人手里以后,不就是为了公开和演出么?还有那主题,究竟什么样的人,才需要这样一种几乎绝对的“苦歌”(gaxiudao)?……
还有神秘的pena,它究竟是怎么回事呢?它后来被叫做拜尼亚。但它不是演出团体,是一个内部的圈子。什么算作内部的圈子?封闭的习惯,是因为伤痛不愿示人么?
我感到深深的兴趣。靠表演弗拉门戈出名的多是一些家族,也许这暗示着它的某种血统纠葛。这种内部传统吸引着我,我直觉,这不是为了给艺术保密。圈子,它会不会就是“半地下时代”的现代版呢?或者多少继承了那时秘密圈子的遗风?它的原型,古代的形式,究竟是什么样呢?
一种隐瞒自己排斥外界的、少数族众的圈子?如宗教组织、如秘密团体一样?
圈子里举行着秘密的仪礼?或者圈子干脆就为闭门大哭、捶胸顿足而设立?……
抑或都不是;它就是要诱人烦恼走火入魔,它就是要隐去真事取笑后人?或者它完全没有那么神秘,它不过是吉普赛的吉他手和刚达斡尔们一起喝喝咖啡、度过轻松时光的聚会?我提醒自己:愈是对它的重大内涵留意,就愈要注意它的相反一面。或许不过如此:吉普赛人来到西班牙,创造了弗拉门戈。它异色异香,专门演给外人。pena正所谓三五成群,并无什么神秘可言……
——这么有言在先地写过,我就不用为夸张自己的感觉而不安了。我已经把多数者的通说告诉了读者,留下的一点疑问只供自己咀嚼。
只是一种旧式的行帮呢?还是一种隐秘的仪式?
无论如何,摩尔人的音乐,包括吉他——曾把西班牙领上了一个高高的音乐台阶。曾经有过奢华的装饰、绚丽的色彩,有过女奴造成的诗歌风习,有过科尔多瓦的巅峰感觉。但后来它消失得无影无踪。走遍安达卢西亚几省,你再也找不到当年杏花如雪、女奴踏花吟诗的一丝痕迹了。如今在安达卢西亚能遇见的,只是“弗拉门戈”。它在莫名其妙地、空若无人地嘶吼。一句句地叠唱,单调得如同招魂。
Pean,Pean……Dios mio
痛苦……痛苦……我的主啊
Tengo yo una grande pena
我有一个巨大的痛苦
虽然我不过只是猜测,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证据;但我想,弗拉门戈的摩尔起源,将会被证明并非一种无稽之谈。逻辑还引导我进一步推测——它的圈子与摩尔人内部结构的关系、它的歌词与特殊念辞的关系。考据它的细部将会很费事,但推翻它的逻辑同样困难。我想,虽然还不能逐一实证,但提示已经足够醒目。
这些提示人人皆知;只是,人们大都喜欢遵循旧说,而不去反省自己的思路——过去是迫于恐怖的压力,今天还是迫于恐怖的压力——不过程度有所差别而已。
本来只打算写写对弗拉门戈的感受,结果却陷入了对它源头的纠缠。都是由于它那古怪的魅力,它揪扯着人不由自主。说实话我真是被它迷住了,甚至幻想——没准儿从这里出发,能探究到歌的某种本质。
2004年7月改定
特朗斯特罗默:黑暗怎样焊住灵魂的银行
北 岛
一
蓝房子在斯德哥尔摩附近的一个小岛上,是瑞典诗人托马斯·特朗斯特罗默(TOmas Transtromer)的别墅。那房子其实又小又旧,得靠不断翻修和油漆才能度过瑞典严酷的冬天。
今年3月底,我到斯德哥尔摩开会。会开得沉闷无聊,这恐怕全世界哪儿都一样。临走前一天,安妮卡(Annika)和我约好去看托马斯。从斯德哥尔摩到托马斯居住的城市维斯特若斯(Vasteras)有两个小时路程,安妮卡开的是瑞典造的红色萨巴(Saab)车。天阴沉沉的,时不时飘下些碎雪。今年春天来得晚,阴郁的森林仍在沉睡,田野以灰蓝色调为主,光秃秃的,随公路起伏。
安妮卡当了十几年外交官,一夜之间变成上帝的使者——牧师。这事对我来说还是有点儿不町思议,好像长跑运动员,突然改行跳伞。安妮卡确实像运动员,高个儿,短发,相当矫健。我1981年在北京认识她时,她是瑞典使馆的文化专员。西方,那时还是使馆区戒备森严的铁栏杆后面一个相当抽象的概念。我每次和安妮卡见面,先打电话约好,等她开车把我运进去。经过岗楼,我像口袋面粉往下出溜。
1983年夏末,一天中午,我跟安妮卡去西单绒线胡同的四川饭店吃饭。下车时,她给我一包东西,说是托马斯最新的诗集《野蛮的广场》,包括马悦然(Coran Malmqvist)的英译稿和一封信。马悦然在信中问我能不能把托马斯的诗译成中文,这还是我头一回听到托马斯的名字。
回家查词典译了九首,果然厉害。托马斯的意象诡异而辉煌,其音调是独一无二的。很幸运,我是他的第一个中译者。相比之下,我们中国诗歌当时处于一个很低的起点。
1985年春天,托马斯到北京访问。我到鼓楼后边的竹园宾馆接他。那原是康生的家,大得让人咋舌。坐进出租车,我们都有点儿尴尬。我那时英文拉不开栓,连比划带进单词都没用,索性闭嘴。最初的路线我记得很清楚:穿过鼓楼大街,经北海后门奔平安里,再拐到西四,沿着复外大街向西……目的地是哪儿来着?现在怎么也想不起来了,于是那辆丰田出租车开进虚无中。只记得我紧张地盯着计价表上跳动的数字:兜里钱有限。
没过两天,我又陪托马斯去长城。那天作家协会出车,同行的还有《人民画报》社瑞典文组的李之义。他把作协的翻译小姐支走,小姐也乐得去买买衣服。李之义是我哥们儿,没的说,除了不得不对司机保持必要的防范。那年头,我们跟托马斯享受了社会主义的优越性:坐专车赏景,还在长城脚下的外国专家餐厅蹭了顿免费的午餐。
那天托马斯很高兴,面色红润,阳光在他深深的皱纹中转动。他触摸那些城垛上某某到此一游的刻字,对人们如此强烈地要被记住的愿望感到惊讶。我请他转过头来,揿动快门。在那一瞬间,他双手交叉,笑了,风掀起他开始褪色的金发。这张照片后来上了一本书的扉页。那书收入托马斯诗歌的各种译文,包括我译的那几首。
二
果戈理
夹克破旧,像一群饿狼
脸,像一块大理石片
坐在信堆里,坐在
嘲笑和过失喧嚣的林中。
哦,心脏似一页纸吹过冷漠的过道
此刻,落日像狐狸悄悄走过这片土地
瞬息点燃荒草
天空充满了蹄角,天空下
影子般的马车
穿过父亲灯火辉煌的庄园
彼得堡和毁灭位于同一纬度
(你从斜塔上看见)
这身穿大衣的可怜虫
像海蜇在冰冻的街巷漂游
这里,像往日被笑声的兽群围住
他陷入饥饿的利爪
但群兽早巳走出高出树木生长的地带
人群摇晃的桌子
看,外面,黑暗正烙着一条灵魂的银河
登上你的火马车吧,离开这国家!
(李笠译)
果弋理
夹克破得像狼群
脸像大理石板。
在那轻率而错误地沙沙作响的小树林中
坐在他的信件的圈里,
心像一片纸屑穿过充满敌意的通道
而飘动着。
日落现在像一只狐狸匍匐爬过这个国度,
一瞬间点燃草丛,
空间充满角与蹄,而下面
双座四轮马车像影子一样在我父亲那亮着灯的
院落之间悄悄滑动。
圣彼得堡与湮灭处于同一纬度
(你看见那斜塔上的美人吗?)
在冰封的居民区周围,穿斗篷的穷人
像一朵水母漂浮。
在这里,笼罩在斋戒中,是那些从前被欢笑的畜群包围的人,
但这些人很久以前就把自己远远带到树行上的草地。
人们摇晃的桌子。
看看外面吧,看见黑暗怎样剧烈地焚烧整整一条灵魂的星系。
于是乘着你的火焰之车上升吧,离开这个国度!
(董继平译)
果戈理
外套破旧得像狼群。
面孔像大理石片。
坐在书信的树林里,那树林
因轻蔑和错误沙沙响,
心飘动像一张纸穿过冷漠的
走廊。
此刻,落日像狐狸潜入这国度
转瞬间点燃青草。
空中充满犄角和蹄子,下面
那马车像影子滑过我父亲
亮着灯的院子。
彼得堡和毁灭在同一纬度
(你看见倾斜的塔中的美人了吗)
在冰封的居民区像海蜇漂浮
那披斗篷的穷汉。
这里,那守斋人曾被欢笑的牲口包围,
而它们早就去往树线以上的远方。
人类摇晃的桌子。
看外边,黑暗怎样焊住灵魂的银河。
快乘上你的火焰马车离开这国度!
(北岛译)
李笠和董继平均为托马斯的重要译者,他们分别把托马斯的诗全部翻成中文,结集在国内出版。李笠是从瑞典文译的,董继平是从英译本转译的。
我一向认为李笠的译文很可靠,本无意挑战他的译本。当我重读弗尔顿(Robin Fulton)的英译本(依我看这是最值得信赖的译本)后,我对李笠的翻译感到不安,于是决定自己动手重译这首诗。除了弗尔顿的英译本外,我还参考了李之义的中译本,为保险起见,我最后请马悦然来把关,他只对一个词提出修改建议。
在我看来,李笠的译文最大的问题是缺乏力度。托马斯的诗歌风格冷峻节制,与此相对应的是修辞严谨挑剔,不含杂质。而李笠用词过于随便,节奏拖沓,消解了托马斯那纯钢般的力量。例如,哦,心脏似一页纸吹过冷漠的过道,首先在原文中没有感叹词;其次,双音词心脏在这里很不舒服,让人想到医学用词。此刻,落日像狐狸悄悄走过这片土地,显得有些拖泥带水,而且土地不够准确(我译成此刻,落日像狐狸潜入这国度)。这身穿大衣的可怜虫/像海蜇在冰冻的街巷漂游,大衣不够确切,应为斗篷,这样才能和海蜇构成联想关系,可怜虫应为穷汉,因为这个词在原作中并无贬意。但群兽早巳走出高出树木生长的地带(我译成而它们早就去往树线以上的远方),由于树线这个关键词没译出来,致使全句溃散不得要领。
另外,李笠的翻译中有明显的错误和疏忽,例如,(你从斜塔上看见)应为(你看见倾斜的塔中的美人了吗)。他陷入饥饿的利爪应为守斋,只要知道果戈理因守斋而病死的背景,就不会犯此错误。人群摇晃的桌子应为人类摇晃的桌子,对比之下,人群使这个意象变得混乱浑浊,而人类则使它站立,获得重量。黑暗正烙着一条灵魂的银河,应为黑暗怎样焊住灵魂的银河,烙与焊,一字之差,差之千里。
再就是李笠对标点符号及分行的不在意,也显示了翻译中的轻率。标点符号和分行是一首诗结构中的组成部分,其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