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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年第5期-第6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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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目了然,身在格拉纳达vega的农家,他对弗拉门戈当然是近水楼台。但是,当年摩尔充斥的vega是否还给过他什么别的印记、他与那些弗拉门戈家族有过怎样的对话,就无从穷究了。我逐渐靠近了一种感觉:洛尔卡不仅是成功的弗拉门戈收集家,而且他多半属于一种弗拉门戈的“圈子”,我总觉得,并非是名气使那些人接纳了他。他属于一种pena,这才是原因。 
  有人说,他的功绩在于收集了一批重要的弗拉门戈歌词。但我没有读到。我可悲地只能读汉泽本,遇上中意的,再请教内行,对照原文。如果他收集的弗拉门戈都混在他的《深歌集》里,那可就糟了,甄别剔除都将是极为麻烦的。 
  不过研究者多称《深歌集》是他的创作。当然,改写也是创作。我只想说,他的深歌在他的作品中异色异类,与他其余创作不可类比。这么说也许过分:“深歌”远远超出他别的诗,惟“深歌”才给了加西亚·洛尔卡以灵魂和地位。 
  但这些改作的深歌,远不能与原始的弗拉门戈深歌同日共语。一种匠人的技巧,把它们从民间艺术的“深”渊,拉到了诗的浅水。无论得到过怎样的喝彩——刻意的色彩涂填,制作的意境场景,无法与弗拉门戈天然的语言、无法和民间传承淘汰的结晶比拟。 
  我不是挑剔,甚至我因我的缘故喜爱加西亚·洛尔卡。但是作为读者有读的感觉;他很可能是拜尼亚中人,何况又有出色的才华。应该说,他有几首“深歌”对真正弗拉门戈的canteiondo描摹得异常逼真;但若说这几首诗就是惟妙惟肖、炉火纯青的弗拉门戈,则是胸无尺度。 
  如脍炙人口的《驮夫歌》,最是显露了作者的刻意,而没达到弗拉门戈的语言方式。“jacanegra,luna roia”(马儿黑,月亮红),恰恰是这简洁至极的色彩设计,暴露了诗人的雕琢痕迹。不仅黑红的着色,包括夜景、山路、赶马的驮夫——诗人的画面没设计非常明显,虽然他用笔简洁: 
   
  Jaca negra,luna grande,yaeeitunasen mi alforja 
  小黑马,大圆月,橄榄就装在我的褡裢 
   不用况,洛尔卡的短句写出了诱人的夜路,但这种句子并不是弗拉门戈的语言。使这首诗脍炙人口的原因,在于它承袭了科尔多瓦古老的弗拉门戈悲剧感觉——而那悲剧深不可测,它其实不一定要用既黑又红的色彩来表现! 
  我是说,尽管它是一首好诗,但它并非地道的弗拉门戈。它取代不了弗拉门戈那种古老的、简单的、魔性的力量。模仿或改写弗拉门戈的《深歌》,在加西亚·洛尔卡的作品中是最闪亮的一部分。或者说,作为安达卢西亚的儿子,作为安达卢斯旧地的居民,他吮吸了潜在传统的滋养,取得了诗人的成功。不过,若以为成就他的惟有他的才·华那就错了,恰恰这位儿子显得羸弱了些——对于伟大的安达卢西亚母亲而言。 
  还要怎样简练,才能达到弗拉门戈的语言 
境界? 
  不,还不是一个简练和火候的问题。完全的弗拉门戈语言,是不可能追求的。因为它完全不是为着表演和发表,而只是因为不堪痛苦。 
  痛苦并不一定表达得外露,甚至揉胸嘶吼,也未必没有分寸。日本人的体会途径与中国人不同,他们喜爱弗拉门戈的“寂”。 
  他们听出的,不仅是伤感也不仅是痛苦。很难说清他们归纳的“寂”的含义。但是在“铎盖”单调的音色中,在“刚代”拖长的哑声中,确实飘忽着日本人捕捉的“寂”。这种思路高人一等,所以也赢得了欧洲包括西班牙的注意。他们回报日本人的,是对“萨姆拉伊”(武士,samurai)和“改侠”(艺者,gexia)的感受。武土和艺妓,以及那个唯美的文化骨子中的一种“寂”,使最远之东方的日本人,接近了东方最西尽头的弗拉门戈。不过,我不知道,多少带着佛教味儿的“寂”,是否能准确地描述弗拉门戈。我想还该有更好的概念,它将不那么虚无,而是简单直截的。 
  “寂”的理解换回了好感,使这片风土对日本微开一缝。于是日本人相信,“寂”是通向理解的暗语。在这一点上我不能苟同;我直觉地感到——不是文化的语言问题,而是历史的苦难问题。 
  曾有一个声音,曾有一个精灵,当它完全无意成为艺术的时候,它曾是境界最高的艺术。弗拉门戈的拜尼亚(penta),既然它历史悠久,它一定就一路衍变而来。我怀疑它曾经是:当精灵还没有被认做艺术和商品时,它是——遭人歧视的家、舔干血迹的洞窟、哭喊上苍的场所。Pena是它的遗迹,保留了它拒否外人的戒条。 
  这么判断的唯一根据,就是它那罕见的苦难主题。以蒙古苦歌(gaxiu dao)比较,它太沉重了,苦歌的旋律比它完整。虽然只是周而复始、重复循环的两句,但还是含有起承转合,用字也经过筛选。而弗拉门戈,虽然它也隐约呈双句的体裁,但是它不受格式的拘束。它唱出的是直截的东西——视觉,愿望。它的旋律就是喉咙和胸腔的抖动,就是吼喊的音频——这一点和新疆的刀郎围唱很像。不过,刀郎的那种艺术是宗教的,大家围坐成一个达依尔(圆圈),呼唤和赞美真主。 
   
  Pena,pena……Dios mio 
  痛苦……痛苦……我的主啊 
  Tengo yo una grande pena 
  我有一个巨大的痛苦…… 
   
  我听得目瞪口呆。难道歌能这样唱么? 
  我只是没有像一些人那样,打着哈欠走开。他们击掌合拍,为了唱出来一个飞速滑下的花音,彼此会意地庆贺。他们炫耀着技艺,用行云流水般的吉他铎盖,还有密集如雨的巴依莱的鞋跟声,度过节日般的时间。但他们在喊叫着苦难,奇怪的是,听众们都没有异议,都怀着同感,和他们一块感叹痛苦的真实。可能,这是世上最难解剖的音乐…… 
  我总想摸到它的内心,听懂它的呼喊。我总觉得它在提醒人:别粗心,别离开,再多听一会儿。我向人请教,西班牙人摇摇头说:深歌就是那样。 
  “深歌”,究竟它深在哪里? 
  它不借助艺术手段,它只一吐满腔的积怨。洛尔卡身在格拉纳达,他与这些是否有过碰撞?他有过怎样的个人体验?专家们没有留意。世间往往如此:诗人死了,再也无害,于是人们便把他挂在嘴上,显示人性和博雅。对加西亚·洛尔卡的一致赞颂,或许也由于这个。谁都不会说:加西亚·洛尔卡最要紧的贡献,不在于他是一名好诗人和好剧作家,也不在于他收藏了和临摹了一些民歌;而在于他用现代诗的体裁,又一次重复了弗拉门戈对苦难的呼喊。 
  这个重复,也许是一件大事。 
   
  4 pena(圈子) 
   
  后来我们又有几次听过弗拉门戈;每次都有所感触,也都多少获得了那种幻觉。但是无论哪一次都取代不了科尔多瓦的印象。内行的人指点说,上一次你看的是baile,这一次你见识的是cante。以后,你还会遇到真正的pena。 
  我们打听拜尼亚(pena)。 
  人们对这个词说得语焉不详。我大致听到了这样的印象:拜尼亚,是一种弗拉门戈艺者圈内的,艺术家自娱和交际的内部聚会。一般来说不相干的人是进人不了pena的;但是,如果你的运气好,他们一旦开门接受了你,那么你就能看到与商业演出截然不同的弗拉门戈。pena哪里都有,他们常常在门上挂一个标志。但是要注意,弗拉门戈的现状也和其他东西一样,鱼龙?昆杂真假难辨,宰富骗人的赝品到处充斥着,很难遇到一处真的。 
  果然很难进入。去格拉纳达前曾有朋友拍胸脯,说给我们介绍。所以满以为会在一些拜尼亚里谈个水落石出呢,但直到最后也没能落实。这样转到了加的斯。一天傍晚,正沿着海边散步,突然看见一栋房子,门上钉着一个蓝色小牌,写着pena。 
  敲了好一阵门,但没有回应。 
  这个词,对于我仍然是一个谜。究竟是这样一个词总结了一切内涵呢,抑或恰恰因为这个词,一些秘密的故事、一种深沉的本色被掩饰了? 
  对弗拉门戈的研究汗牛充栋。多少带有官方气味的书上说:它的渊源不易穷究。但可能它与印度的一脉;也就是与吉普赛人的艺术有着关系。但别的著作却反驳:为什么遍及欧洲的吉普赛人都没有这种东西,惟独西班牙、而且惟独安达卢西亚的吉普赛人才有弗拉门戈呢?可见源头不在吉普赛,而在安达卢西亚。吉普赛人是到了安达卢西亚以后才濡染风习,学会并发展了弗拉门戈的。如下的观点大概是公允的:“安达卢西亚和吉普赛,是载着弗拉门戈的两个车轮。” 
  把吉普赛人说成弗拉门戈起源的观点,总使我觉得含有政治目的——若是德国荷兰起源说立不住脚,那就印度起源、哪怕中国起源也没关系。反正别让这块西班牙的招牌,又刨根刨到见鬼的阿拉伯那儿去。 
  这样的心理,潜伏在西班牙的弗拉门戈研究的水底。“吉普赛”、“印度”,这些说法给我的感觉,都有一种中性暖昧的味道。它先在弗拉门戈的东方特质上虚晃一枪,然后再甩开纠缠不已的阿拉伯文化。吉普赛至少还算基督徒,印度至少不是穆斯林——只是,如此煞费苦心的观点,遮掩不住西班牙的官方学术面对八百年安达卢斯穆斯林文明时的、那种深刻的自卑。 
  于是我开始想象。 
  我所做的,只是一个以想象为主、兼顾其他的下里巴人考证。 
  被我东拉西扯当作根据的,有一些因素就不多赘述了:比如弗拉门戈歌手演唱时的耸肩膀、拖长调。须知,前者的味道和维吾尔人的音乐表演如出一辙;后者则与蒙古草原的歌曲处理非常近似。再如家族性、小圈子,还有它的咏叹歌勺北亚游牧民族在唱法上的相似,等等。 
  弗拉门戈一语的词源,也不容易弄清楚。 
  杏着书,发现学者们在使劲把这个同说成一个天外来物,甚至猜它是一种鸟叫的拟音。我查得疲乏,渐渐觉得这种考证不怀好意。因为传统会留下古老的印迹,其中称谓就是一个深印。究明这个词的含义不该太难,难的无非是不能断言。里奥斯·鲁易斯(M.Rios Ruis)著《弗拉门戈入门》记录了明快的解释可能:弗拉门戈一词与阿拉伯语felamengu,即“流浪者”一词的读音接近。日本人永川玲二新著《安达卢西亚风上记》支持这个倾向,把这个词解释成“逃奴”:“弗拉门戈一词,与阿拉伯语逃亡奴隶一词的发音近似。” 
  阿拉伯语动词“逃亡”的词根far…,确实可能派生出许多这一类词汇。不过,如同其他领域一样,阿拉伯人对地中海以北,没有主张文化著作权的兴趣。所以对这一阿拉伯语词的判断,得不到他们的权威认识。虽然这个词汇提示着弗拉门戈可能与摩尔人在西班牙的悲剧有关,但就一种可能性而言,猜测只能到此为止。 
  当我听说,直至近代,弗拉门戈还只是一种家庭内部的、或者处于半地下状态的艺术——我便留意警惕了,不轻易放弃自己的感觉。 
  为什么只在家族内部?为什么处于半地下状态?难道它传到吉普赛人手里以后,不就是为了公开和演出么?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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