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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盛穿着绿军装的身影在林林和爱芳的注视下渐渐远去,晓瑞在这个魁梧高大的男人旁边像一只瘦小的兔子,她提着一兜预备给家盛火车上吃的食物跟随着家盛走向刘湾镇那个破旧的汽车站,她下意识地揉揉眼睛,右眼的那颗麦粒肿已经消失,不再疼痛,眼皮也自然不跳了。其实,人的眼睛是很容易长麦粒肿的,细菌一进了眼睑,就容易发炎,乡下人用一根麦芒刺破脓头,肿粒自己就能消退,要能滴上几滴眼药水,好起来就更快了。这麦粒肿虽说是微疾,眼睛里的东西,却也容不得存在,针眼那么小也叫人疼痛流泪、横竖不妥。好在这东西来得快去得也快,只要及时疏通消炎,就能痊愈,好了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眼睛依然清亮,没什么后遗症。
医院门外大路上的榆树叶子飘了一地,家盛和晓瑞踩着脚下的枯叶,发出沙沙的响声,干燥而轻脆。
夏末季节到来的男人,走的时候,已经是深秋了。
袴镰·残摩
李 锐
袴镰
——农具系列之一
他把洗干净的挎镰放到葡萄架下面的八仙桌上,把杜文革也放到八仙桌上,放到对面,让自己和他脸对脸地坐着。他把它们都洗干净了,挎镰和杜文革都在井边洗得干干净净的。他把自己也洗干净了,那件弄脏的上衣扔在井台上了,扔的时候还犹豫了一下,等到弯下腰伸出手的那一刻,忽然明白过来自己真是个傻瓜,忽然明白过来从现在起,不只这伺:上衣穿不穿无所谓厂,连眼前这个看了二十六年的花花世界都和自己一点关系也没有了。哥哥的冤仇报了,几年来的煎熬总算熬到头了,一切都了结了,一切都和自己无关了。二十六年来已经习惯了遵守所有做人的规矩,父母说的,老师教的,广播电视里天天讲的,街坊邻居们不言而喻都照着做的,二十六年来自己一直被这些无孔不入的规矩管束着。就说穿衣服这件事吧,是谁规定的人非要穿着衣服才能上街的?天气又不冷,为什么就不许不穿衣服痛快痛快?他带着几分幸灾乐祸的快感把拿衣服的手收了回来,心里由衷地涌起一阵豁然开朗的快乐。所有原来必须要遵守的都用不着再遵守了,松绑了,彻彻底底松绑了。他转身走到井台上抓住辘轳把,又奋力摇上一桶水来。然后,把身上的衣服都脱下来,脱得一丝不挂,然后,就那么旁若无人地洗起来。松了绑的身子轻飘飘的,浑身上下没有一丁点儿分量。也许是刚才的拚打消耗了太多的力气,胳膊和腿都是软酥酥的,像是有半斤老酒烧得浑身上下舒舒服服晕晕忽忽的。他让水桶对着胸膛倾斜下来,沁凉的井水从身子上冲下去,哗啦啦地摔到井台的青石板上,灿烂的水珠在阳光下四处飞溅。他舒舒服服地打了一个冷战,深深吸进一口气。然后,再一次抓住辘轳把,再一次摇上一桶水来,弯下腰把重重的水桶提出井口的时候,在轻轻摇荡的水面上他看见自己年轻模糊的脸,一丝从来没有过的怜惜随着水面荡漾起来……立刻,眉宇问掠过一阵决绝的冷笑,走到这一步年轻不年轻都无所谓了,二十六和二百六是一模一样的。他猛然闭起眼睛,把水桶高高举过了头,让清亮的井水再一次兜头冲下来,灿烂的水珠也再一次哗啦啦地掀起瞬间的瀑布。他想把心里的肮脏气冲干净,他想把二十六年一生一世在人世间染上的肮脏气都冲干净。抹下脸上的清水,再次睁开眼睛,他觉得心里边又宽敞又干净,眼睛前面又豁亮又空旷……他回头四下看看,街巷里没有人,连狗也没有一条。一只不知道是谁跑丢的黑布鞋孤零零地躺在街面上。就在刚才,自己提着杜文革的人头穿过街巷的时候,村里好像落下,一颗大炸弹,人们活像看见了凶神恶魔,吓得又哭又叫,胡说八道,插门的插门,逃跑的逃跑,就像一阵妖风横扫而过,顿时把眼前刮得一无所有。平时那些恨杜文革恨得咬牙切齿的人现在跑得干干净净,无影无踪,连半个人影你也看不见……越过空旷的街巷,越过那只孤零零的黑布鞋,秋天的原野从远处涌到视线里来,漫山遍野的树林把沉稳的墨绿和艳丽的红黄交错在一起,一直染到天边。梯田里的谷子和玉茭被地堰镶嵌出一条一条斑斓的浓黄。头顶上,蓝天,白云,清风从不知道的地方晃动了秋禾辽远地刮过山野。太阳明晃晃的。明明晃晃的太阳照着眼前空无一人的原野,照着空无一人的街巷。到处都是空空荡荡的。直到这时候他才注意到,原来今天是个大晴天。
一串一串紫红的葡萄挂满了棚架,被秋凉染过的葡萄叶子已经开始微微地泛黄,阳光一照,就好像一片一片黄绿透明的薄玉。葡萄架下面摆了这张八仙桌,桌子的后边是五奎叔的小卖部,可是现在屋门闭得紧紧的,就像这个吓得半死的村子一样,屋子里没有半点声息。因为小卖部就在村中心的十字街口上,平时村里的人们有事无事都爱来这葡萄架底下坐坐,或者买买东西,或者就着花生米喝二两散打的白酒,或者不买东西也不喝酒,只是来闲坐聊天,大家围着桌子,挤满几条长板凳,把一支又一支的烟卷和无用的时光一起烧成烟灰,然后,浑然不觉地弹到地上。如果不是发生了今天的事情,仿佛悠长的日子就可以那样永远悠长地过下去。
他走到小卖部的侧面,在山墙下边齐腰高的地方抽出一块活动的砖头,然后从豁开的砖洞里摸出一个卷着的纸筒来。走回到葡萄架底下,他把纸筒对着桌子上的杜文革摇摇:
“杜文革,你想不到吧你,这就是你想找的东西,你就是杀了我也找不着,我哥哥早就有过预备,这些账家里藏一份,还在这儿又藏了一份,你就是做梦也梦不着我们把证据藏在这儿!”
接着,他走到门前拍拍门板叫起来:“五奎叔,五奎叔,你开开门吧你,我看见你在屋里啦。你不用怕,你害怕啥呀你,你又没有霸占大家的煤窑,你又没有害了我哥哥,我又不杀你。你看看,我把袴镰放在桌子上啦。我是想喝酒呢,我有钱,你快开开门吧你!”
没人开门,可是有人在哭。
他又拍拍门,“五奎叔,你再不开,我就砸啦!”
等到门终于打开一条缝的时候,他首先看见了高高举着的酒瓶。门后的暗影中是五奎那张老泪纵横的惨白的脸。
他接过酒瓶满意地摇了摇,“五奎叔你别哭啦你,你给我拿两个酒盅吧。”又说,“我还要五香花生米。”而后有点害臊地又补了一句,“五奎叔,再多拿几根双汇火腿肠吧我最爱吃这个了,平常舍不得吃今天我要吃够。”
他听见那个暗影里的老人还在哭,“有来、有来,你吓死我啦你,你能不能从桌上把杜村长拿开呀……你咋杀人杀到我家门口来了,有来呀有来,你到时候可不能叫我给你做证明,我可不想牵扯到你们这人命案子里头去,我求求你啦……你才二十几你就不想活啦你……你这一条命换他那一条命不值得呀你……”
他坦然地笑笑,并不回答。他明白,像自己这样彻底解脱了的人已经没有办法和平常人说话了,说了他们也不懂。其实自己今天根本就没有想杀人,自己今天把磨快了的袴镰插到后腰上直奔大石头地是去收玉茭的。可是就在大石头地的地头上遇见杜文革了。两家的地挨着。自己根本就没有想到会遇上村长,村长的地有人给种,村长从来都是不下地的。杜文革冷冷地扫了自己一眼。
自己当时还低下头来叫了一声:“村长。”
然后,又解释说:“村长,我来收玉茭。”
杜文革带搭不理地应着,说是儿子闹着要吃嫩玉茭,来看看还能不能寻下一穗半穗。然后杜文革把嘴角上叼着的烟卷从左边换到右边,对自己笑起来:
“我说有来,你还是不死心呀你?你哥哥保来闹了五六年都没能办成的事情,你能?你好歹也算是男人,你也娶了媳妇有了娃娃了,娃娃多大了?三岁?你日后要是打算还在南柳村住,就给自己留条后路吧,不给自己留后路也得给儿子留呀,啊?好好想想吧。”
眼泪就是那一刻流下来的,如果杜文革不提儿子,也许就没有后边的事情了。杜文革一提儿子,自己的眼泪就忍不住了,眼泪一流下来,熬煎了多少年的仇苦就像翻腾的热油锅里落进了火星子,轰的一声把眼前烧得一片通红!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扑上去的,不知道拚打了多长时间,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抓住那块石头的,只砸了一下,杜文革就躺下了。他想也没想就从后腰上拔下挎镰,三下两下就把杜文革的头割了下来,割下来的时候,那截烟屁股还在他嘴里死死地咬着。河底镇张记铁匠铺的小掌柜把袴镰递给自己的时候说,多磨磨吧,好钢,保你好使唤!可他没有想到割玉茭、割荆条的袴镰,割起人头来也是这么快。
酒瓶打开了,酒盅摆好了,一人一个。他举起酒瓶把两个酒盅都斟满,然后,一口喝干一盅,再一口,又喝干一盅。然后,再把两只酒盅都斟满。滚烫的酒在身体里慢慢地烧起来。他又举起酒盅来,对着桌子上的人头说:
“村长,你不用担心,我不跑。我今天就在这儿等着警察来抓我。我今天把你放到这张桌子上,就是想和你平起平坐的说一句话。我要是不杀了你,你就永远是高高在上的村长、书记,我就永辈子也没法和你平起平坐。我哥哥告了你五年没有告倒你,还让你害了,南柳村没有人相信保来在井底下是出了工伤砸死的。我又告了你三年,也还是告不倒你。我要是不割了你的头,就永辈子也别指望和你平起平坐讲事情。你也是个人,我也是个人。你有妻儿老小,我也有妻儿老小。我今天就想一条命换你一条命。我就想让你看着我到底做了事情跑不跑。我杀你的证据是这把袴镰,我哥哥查账查出来你贪污的证据是这一叠子纸,现在证据都在桌上摆着,你好好看看吧。我不跑,我也不拒捕。我就在这儿等着警察来拿证据,拿到法庭上叫大家都看看!”
这么说着,他喝于了自己的酒。然后用手指头蘸着杜文革酒盅里的酒,在桌面上一笔一画写出一行字来:
替天行道,为民除害
一边写一边说:“村长,你好好看看,这几个字我认识,你肯定也认识。”而后,又神闲气定地重复,“你放心,我不跑,也决不拒捕,我就在这儿等着警察来抓我,我就在这儿最后再喝一回五奎叔的酒。”
他没有注意桌面上的那——行字迹是什么时候消失干净的。他也没有注意满满的一瓶酒是什么时候喝光的。当凄厉的警报声在村边响起来的时候,他脸上流露出胸有成竹的笑容。接着,他看见无数顶闪亮的钢盔和枪筒从四面的街巷里朝自己涌过来。一只扩音器的声音在村子上空假里假气地回响:
“陈有来,不许动,把双手举起来。”
他一动不动地微笑着,看着桌子上的证据:被井水洗过的袴镰干干净净的,雪白的刀刃晶亮晶亮的,可惜,今后不能用它收庄稼了。哥哥抄出来的账本卷在一只塑料袋里,为了这些账,哥哥搭进一条命,自己也要搭进一条命。如今,它们终于可以公布出来大白于天下了。
清脆的枪声骤然间响起来。
猛然站起来的他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