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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年第5期-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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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扁担没有起来。警察大为光火,又用力踢踢。 
  老扁担这才哼哼着说:“老板哪,我真的没有砸你家啊!” 
  警察朝老扁担猛踢一脚,喝道:“怎么承认了又反悔?法律跟你是闹着玩的?” 
  老扁担“哎呀”叫了一声,蜷缩起来,只顾哼哼去了。 
  我们三个女人,都慌忙地说好了好了,赶快说事情吧,赶快说事情吧。 
  警察把我们带过一边,对我们说:“一点办法都没有啊!这些乡里人农民工,又没有文化,又不懂法律,就是会耍赖,难缠得很。这是裁定书,他的道歉与赔偿,他都认了,盖了手印;现在你们签字盖印就行了。他的工钱就算是赔偿了,作为赔偿,那点工钱肯定是不够的,但是大姐们,我劝你们算了,这些人杀无肉剐无皮,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不过我可以保证,这个人再也不敢为非作歹了。” 
  聂文彦说:“好吧好吧,谢谢你们!辛苦你们了。” 
  一纸裁定书,很庄严,由于有国家的大红印,的确给人很有保障的感觉。手续很快办完,我们默默返回,都走路很快,逃窜的风一样。回到花桥苑,聂文彦自己上楼回家,我留在自行车棚里。张华提过电风扇,对着我吹凉;一时都无话;惟独一群白头翁鸟儿,老老小小,叽叽喳喳,在树丛里嬉戏;蝉在树叶后面,忽而尖叫一声,忽而又尖叫一声;天空钢蓝,白云朵朵,太阳如火如荼;真是岁月悠悠,不管人间沧桑;好像这么一坐就是百年,过去的事情,从秦皇汉武到今日装修,想说也说不清,说不清也想说;其实说也无奈,不说也无奈。 
  到底,我还是忍不住要说,我说:“我是没有打算不给老扁担工钱的。” 
  张华说:“这我知道。” 
  我说:“那就好,那我心里就好受一点。”我拿出两张百元的钞票,说:“张华,我还是要麻烦你一趟。” 
  张华接过钞票看了看,无意识地用手指捻了几捻,弯腰扎进丝袜里,还留意扎在没有跳丝的地方,怕钱无意掉了出来,当即就去推了自行车,说:“我现在就去。” 
  张华骑上自行车,飞快地出了花桥苑大门,穿着一条牡丹花的七分裤,肥大的臀部上全是乱七八糟的花瓣,我却感到亲切,想必也是看惯了。 
  我又独自坐了一会儿,心渐渐安定下来。事情终于有了一个彻底的了结。聂文彦到底还是赢了,不用付工钱了。我的工钱现在也付出去了。现在付工钱,聂文彦不会再认为我是出卖他们了。邻里之间,非亲非故,却也不能莽撞行事。世上的事情,有时候,烹小鲜也如治大国,也有千钧的重量;如此,如释重负也就是一种实在的幸福了。轰轰烈烈的大事情,抗日战争也就八年,解放战争也就三年,却是流血流汗,慷慨高歌,江山换代,万象更新,人人都有机会,人人都可以重要,人人都可以浪漫与壮烈;而这平常的岁月,天天看的都是同样光景,却暗中尽是绵里藏针;疼痛锥心,也鸡零狗碎诉说不出一个名堂来,生生就磨灭了多少人的志气与骄傲——还是庸常的日子长,还是庸常的日子多,还是庸常的日子主旋律,还是庸常的日子更难过,还是庸常的日子更要人的耐心与骨气! 
  我正要上楼,张华回来了。张华的自行车拦住我,扯开她的丝袜,掏出五十元钱来,说:“我看他人还好,一点皮肉伤,派出所也给了药了,我就自作主张,只把你一百五十元的工钱付了。一是一,二是二,他的价钱已经是喊高了的,不能坏了规矩。再说你也不富有,就不要无谓的慷慨施舍了,慷慨施舍了也讨不到好,就像我这一次做好事,你看我,纯粹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我说:“好吧。” 
  张华说:“真的不是老扁担砸的。我猜是表弟使坏,你相信不相信我的感觉?” 
  我说:“我当然相信你的感觉。” 
  张华又鬼祟地一笑,问我:“哎,听说你是一个作家?” 
  我毫无心理准备,忽然就脸热了,我这是生平第一次为自己喜爱的职业感到害羞与惭愧,却又不知道害羞什么?惭愧什么?张华却赶紧安慰我,悄声说:“没有关系没有关系,我不会告诉大家的。” 
  我更加愕然:作家怎么啦?好像作家是生活中的一个奸细,现在被张华发现了。 
  我童年好福气,出生是头胎孩子,母亲的青春、健康、热情、求知欲和好奇心,都天然地滋养了我。当年父亲又还在官,享受共产党的配给制,我便有进口的听装丹麦奶粉喂养。我少年遭遇文化大革命,生活的背景与内容,皆是大事件和大道理,好比生在云端上,脚踏的是风火轮。一日三餐,从无多想,以为饭食皆可从食堂得来。而后,还未成年便离家远行,三百六十行里头也做过几行,偏偏都不是日常的生活。一直以来,我眼睛是长在额头上的,胸中是一颗豪放的心,日日夜夜绞尽脑汁的事情,都是写作与读书。年纪轻轻,却以为,若是自己的文章再不得以发表,那就是天塌地陷的事情了,那就是历史的倒退、现实的不公道,文坛人人的有眼无珠。 
  到底还是命中注定,生在新社会了,男女都一样,操持柴米油盐,生儿育女,一样也躲不过去;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方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辛苦然后得食,是最朴素最直接的教诲,这样的教诲无声无言,只是有着黄连般的苦,天长日久之后,却徐徐生出清正廉洁的浩然大气,文人的虚浮之气也就被照见,自己也就知道羞愧悔改。 
  难道我悔改得还远远不够?早年,我曾经在一个会议上声称自己是小市民,当初可能还有一点使气;后来可是真的了,一点脾气都没有了,惟恐小得不地道和不彻底。小是最难做到的;过去招女婿,对于女婿的首要挑剔,便是这男人是否小意,不小意是不敢招赘进家的,因为家庭是中国人的千秋大业。小意是一种真正的熟,与稻谷熟了一样,人也是应该熟的;要知冷知热,懂得好歹。写小说的作家,与入赘女婿一样,熟是最重要了;世人只知道过日子,你却还要知道日子是怎样过的;大处明晓,小处也明晓,难言处尤其明晓,处处都伺候得到;这样的小说,人读了,心里头才能够会意,那风流便也是真风流了。小说只有写到这般程度,也才真是人生得趣了;要得这般人生之趣,皆要你本身能够对生活服小;其实这还是中国古老的道理了,所谓世事洞明即学问,人情练达皆文章;曹雪芹从锦绣云端跌了下来,才有了一部《红楼梦》;宝玉再从胭脂花粉五谷杂粮中出去,才得一步进入佛土。 
  大约我还蹩脚得很?仿佛一个好强的小孩子充英雄;若是面貌被戳破,世人倒先有愧了,仿佛揭了小孩子的短,是要不得的;张华的态度,在我看来,正是这样;这真是叫我赧然,羞惭,却又糊涂。 
  一个打岔,我们花桥苑的夏天,就这样过去了;再是秋天,秋天接着也就这样过去;冬天就这样来到了。初冬季节,武汉不算太冷,气象却是另一番:空气入鼻有寒意了;植物颜色皆变得红紫深沉;茶花打了新苞;所有的小白头翁都成年了;小孩子们穿上了毛衣外套,看起来是忽然长大了;饶庆德教授终于向法院起诉了,并且,将晚报上刊登的消息,特意剪下来,划了红道道,张贴到自行车棚了;聂文彦又紧张起来了,端庄得连衣服鞋袜拉链搭扣,都要一丝不苟,绝对不能让人们看笑话,也绝对不能放过把饶庆德教授夫人老太婆比下去。聂文彦鬓角的白发,便又添了几许,脸蛋上的肉,也松坠得明显了,原来人是这样衰老的;王鸿图没有聂文彦紧张,外貌上倒是没有妻子变化明显。 
  最令人吃惊的却是老扁担。一个初冬的早上,老扁担出现在我们花桥苑的大门外面,那里是门房的屋檐,屋檐下有一道台阶。老扁担挑了一副箩筐,箩筐里头一副麻绳一杆秤,这是收破烂的工具了。看来老扁担已经不做扁担,改做破烂了。老扁担穿着卡其布中山装,深蓝洗白了的颜色;戴了一顶瘪塌塌的人民帽,也是很老的式样;足以唤起大家对历史的记忆,那完全就是五十年代初的乡镇干部。也因此,老扁担的人,就显得规矩和体面了,与夏天的老扁担判若两人。老扁担居然在我们花桥苑蹲点了,不走了。老扁担怎么敢回到花桥苑来,并且准备    
蹲点收破烂?老扁担不爱说话,他的想法谁也不知道。 
   
  9 
   
  最初是胖丫看见了老扁担。因为面熟,胖丫冲老扁担直笑;然后回到院子里,打扫广场;扫着扫着,忽然想起老扁担,便跑过去叫张华:“妈妈,妈妈,老扁担来了。” 
  张华在自行车棚门口生炉子做饭,说:“少胡扯。” 
  胖丫说:“不是胡扯!” 
  见张华根本不当——回事,胖丫着急,大声地坚决地说:“我认得老扁担。” 
  “很好。”张华应付女儿说,“你谁都认得。你毛主席都认得。” 
  胖丫说:“我不认得毛主席。我认得老扁担。他在大门口,穿了衣服。” 
  张华自顾白忙碌着,说:“那就更好了。” 
  然而,生完了炉子,坐上了铁锅,看着锅里冒出水蒸气,张华突然一个醒悟。胖丫坐在花坛上,噘着嘴,还在生气。张华过去推了一把胖丫,说:“我信你的话。我们这就去看看。”张华说完快步地去了,胖丫远远跟在母亲后面。张华来到大门口,两个门卫都望她笑,朝门外的屋檐那边示意了一下。张华出得院子大门,果然看见了老扁担。老扁担抬头,也看见了张华,随即又把头埋下了。张华一双胳膊架在胸前,夸张地叹息一声。老扁担就是不肯抬头。张华等待了一会儿,烦了,她走过去,朝箩筐踢了几脚。老扁担还是不肯抬头,也不护着箩筐,任张华怎么踢。张华把胳膊甩开来,又叉了腰,左右端详老扁担。老扁担还是不说话也不抬头。张华弯腰拽起箩筐扁担,胖丫远远跑过来替母亲帮忙。母女俩拖着老扁担的一套家伙,走到大街上,扔在了人行道上。老扁担慢腾腾跟过来。一阵一阵的风,吹落人行道的杨树叶,撞在张华身上;张华气呼呼拂开树叶,再用嘴巴噗噗地吹,这是要充分地引起老扁担的重视,知道她不赞成他的做法。 
  老扁担弓腰收拾他的一套家伙,秤盘纠缠住了,需要慢慢解开。 
  老扁担理顺了他的工具,担上肩,又往花桥苑走。 
  张华腾身拦在老扁担面前,说:“好!好!你倒有本事,你装哑巴,你装不认得我。找还是要告诉你:你赶紧滚开!武汉三镇大得很,哪里都有破烂卖。我们花桥苑,是不会欢迎你的。你呆在这里,一定是没有好果子吃的。你是傻了?还是魔了?你知道不知道,七八户人家的护墙板已经开裂了,五六户人家的地板起翘了,家家户户掉瓷砖,聂文彦家厨房的瓷砖,掉下了…‘大半。你们给我们送的什么水泥?都是水货冒充名牌!油漆是什么油漆?钢钉是什么钢钉?连经理、工头和表弟都逃得无影无踪,你倒送上门来了?找死啊?” 
  老扁担嗫嚅着嘴巴,许久,却也没有吐出一个字来。 
  张华说:“行了行了,你有什么可说的?你以为你和装修没有太大关系,是不是?你只是一个扁担,是不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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