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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
“不。”
沙甫的话音未落,恩波和勒尔金初都很坚定地说。说完,他们会心地互望了一眼,眼里都露出了无比坚定的神情。这个男人和女人同在一个床上睡觉,都好久没有这样彼此看过一眼对方了。失子的疼痛消失得比预想要快,但仇恨的种子一旦落到心里,就很难从里面取出来了。沙甫在寺庙的时候,深研细究过很多佛教经典,里面都是劝善之道,但他现在知道,一旦仇恨的种子埋进心里,那些教喻是多么空洞无力啊。
沙甫并没有因向善教喻的无力而悲伤太久。当今之世,这些教喻正被新社会从生活中彻底清除,考究教喻本身有力与无力还有什么意义呢。前喇嘛摇了摇头,就把自己解脱了。
因为家里死了人,生产队派了人特意传话来说,准他们几天假,休息两三天,缓过气来再去上工。
“羊倌一休息,羊群就饿死了。”沙甫出了门,不一会儿,坐在屋里的人也就听见他赶着羊穿过广场,杂沓的蹄声中传来羊们听上去总显得悲哀无助的咩咩的叫声。
勒尔金初轻声说:“我累了,生产队准我不下地播种,我想睡一会儿。”说完,就一歪身子把头靠在了丈夫腿上。
恩波说:“他们也准我不上山砍树,你就靠着我好好睡吧。”
奶奶看见多年来都像陌生人一样的这对夫妻,又依偎在一起了。她双手合十,对着看不见的神灵做了一个感谢的手势,说:“你们歇着,我出门去走走。”
她回到自己房间里,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
额席江出门时看见,喇嘛沙甫放牧的羊群已经散开在山坡上了。她说:“哦,我可怜的兄弟。”
出了村,她慢慢地往火葬兔子的地方走去。她知道,有一个人鬼影一样跟在她身后。她知道那个人是谁。但她没有心思理会。这个人虽然还生活在村里,从此,跟他们就没有什么关系了。只是因为家里来了那个如今已经离去的人,这个人才走进了他们的生活。现在,这个人回天上去了。这个野种就跟他们没有什么关系了。走了一段,她感觉到这个人还跟在自己身后,就低声说:“狗要跟在有骨头的人后面,跟在一个没用的老奶奶身后,有什么用处呢?”
她听到格拉在身后,沙哑着嗓子叫了一声奶奶。但她没有回头,因为她告诉自己什么都没有听见。在需要听不见的时候,她就是一个耳背的老人。这一天,她都坐在刚刚火葬了一个人的地方,看着那片烧成赭红的焦土。赭红的焦土周围,是一圈烤焦了的草。这圈草的周围,就是这个季节一片青绿的草地了。奶奶就坐在青草地上,看着那片红色的泥土,上面,确实像恩波所说的那样,没有一点灰烬,不管是木柴的灰烬还是那个躯体的灰烬。
她禁不住叹了一声:“烧得真干净啊!”
额席江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出一会神,又赞了一声:“走得真干净啊!”
她看看天空,再看看山下那个灰蒙蒙的村庄,那里一个个日子都蒙满了尘垢,她突然生出一个念头,不想再回到那种日子里去了。在她背后,一块突起的岩石就是原来天葬的地方。新社会还没来,她的丈夫就从那里离开了这个村子。也像他未曾谋面的孙子一样,走得千千净净,连一粒尘土都没有留下。她本来想对这个人说点什么,但这个人已经走了十多年了,她连他的大致模样都想不起来了。跟一个连模样都看不清的人说话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那么,她就什么都不用说了。
本来,她出门的时候,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是因为到这样的地方,要对死者的灵魂表示敬重。但现在,她突然就不想回去了,她也要走了。早知道这样,她该把压了多年箱子底的首饰戴上一点。但没戴就没戴吧。好在,她还带了一把木梳。本来,她是想,再也不用带一个病秧秧的孩子,要找一个清静的地方坐下来,好好梳梳头。
村里的老年人一个个都蓬头垢面,好像一个老年人就应该是这样的。这时,她感到那个孩子走到身后来了。她说:“那么,你就过来,坐下来吧。”
格拉就从躲着的地方来到了面前。
“坐下吧。”
格拉就坐下了,“奶奶,你知道,不是……”
奶奶竖起手指,嘘了一声,说:“你看,他走了,干干净净地走了。你就不要再说了。”
格拉哭了起来,“你也不相信我。”
奶奶说:“兔子已经受完了他的苦,你的苦还没有受完。说这些是没有用的。兔子说不是你都没有用,我说又有什么用呢。”
格拉说那我怎么办啊!
“来吧,替我梳梳头吧,我没有力气把手举起来那么久了。”
格拉就替奶奶梳头,一下一下,每一下,都会拉断一些雪白的头发。奶奶都把这些头发收起来,仔细地缠绕在手指上,缠满了一根手指,又去缠另一根手指。纠结的头发慢慢松散,柔顺了。在太阳底下,闪烁着一点丝质的光芒了。奶奶说:“我年轻的时候,头发很漂亮的。有些男人,只从背后看看我缎子一样闪光,瀑布一样悬垂的头发就爱上我了。”
格拉说:“哦。”
“他们还编了我头发的歌呢。”
格拉还是说:“哦。”
奶奶就有些生气了,“哦,哦,你就只会说哑巴都会说的两个字吗?哦,见鬼,我也说这个字了,不怪你,不怪你,现在的人已经不会为眼前的事物赞美和歌唱了。我都要走的人了,还对你发什么火呢?可怜的格拉,我不对你发火了。”
“奶奶,为什么我不想惹人生气,人家却老对我生气呢?”
“我不知道。”
“为什么我不想干坏事,但坏事总是我干的?”
“我累了,孩子,不想再费脑子了。兔子,还有兔子的爷爷都干干净净地走了,你把我的头梳好,我也要干干净净地走了。”
格拉说:“我也不想呆在机村,但我没有办法走开,走开了也要让人给赶回来,再说,还有我的阿妈,如果没有她,我真的也要走了。”
奶奶呵呵地笑了两声,什么都没有说。她和格拉说的是两个意思。当年,恩波去寻找格拉母子,几天后,他狼狈地回来,说到处都有人把住路口和桥梁,没有一张纸符,就不允许去别的地方,她觉得那是儿子编出来的一个故事,一个让自己从不体面的事情中解脱出来的借口,
如今听格拉说这话,才晓得这事情是真的。上天怜悯,在临走之前,心里存着的一个大疙瘩也解开了。
“那他们为什么不让人想去什么地方就去什么地方呢?”
“我想那些把守路口的人他们也不知道。”
“可怜的人。”
“但他们打起人来真狠啊!”
“可怜的人总是互相折磨的。”两个人都沉默着,梳子一下又一下,梳齿在头发间穿梭,使一切纠结的清爽,使一切夹缠的柔顺。奶奶叹了一口气,“可怜的格拉。你要好好长大。”
“奶奶,我会长大的,等我长大了,我要把有些人杀了。”
“孩子,也许等你长大了,就不这么想了。”
格拉的额头皱起来,脸上露出很老气的神情,“是他们逼我这样想。他们不会放过我的,我也不会放过他们。现在,我的力气还小,我还要照顾我阿妈。”
这时,头梳完了。格拉没有想到梳掉了那么多头发,奶奶头上还留下了这么多,本来他以为,等他把这个头打理完,上面什么也不会剩下了。格拉说:“你说年轻时你的头发很漂亮,现在我相信了。”
奶奶说:“可惜没有一面镜子。”
格拉说:“你回家的·再照吧。”
奶奶望望天,伸出整整齐齐缠绕着银发的手指,在阳光下旋转,那些头发就闪出缎子一样的闪光。她格格地笑了,说:“你看,这些头发血气还旺着呢。它的主人是可以再活的,可她不想活了。这个世道没有什么可以指望的东西了。”
格拉说:“奶奶你等等,我下山去取一面镜子。” 奶奶说:“你坐下。坐到我面前。” 看着格拉这个野孩子如此顺从安静地坐在她面前,额席江奶奶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她用手抚一抚光可鉴人的头发,挺直了腰身,把敞开的衣裾敛到盘坐着的腿下,说:“我有些话要告诉你。我要走了,我一走,就没有人告诉你这些话了。”
现在,格拉好像懂得了奶奶这句话的含义,大滴的泪水从脸上滑落下来。奶奶絮絮地交待了。就让他走,他就下山去了。
走到半路,他停了一下,他觉得,就是这个时候,不想再回到机村艰难日子里的奶奶离开了。
他记起了奶奶最后的交待,不要去告诉任何人,他们自己会晓得的。格拉就没有告诉。格拉还记得奶奶说:“如果以后,还有人因为兔子的事情记恨你,你也不要感到太冤屈。至少,像我们家的恩波,他自己心里也是非常难过。”说完这个,奶奶又笑了,格拉觉得,额席江奶奶此时的笑容,跟桑丹那标志性的糊涂的笑已经很相像了。但奶奶说出来的话却前所未有的清醒,她说:“兔子这样的人,不是白白来到这个世上的,他是来收债的,过去我们欠了他的债,我已经还清了,你,恩波,还没有还清。还有人正在欠下新的债。”
十五
奶奶的葬礼,格拉没有去参加。
自此以后,格拉就按照奶奶的嘱咐,从村子里隐身了一样。只要他不想见村里的人,村里的人自然没有人牵挂着他。他早出晚归。一清早,他就出门了,潜入了林中。他整天都在山林中追寻猎物。熟悉了兽踪鸟路,但凡在他下了套子的地方,没有一个过路的活物能够幸免。下好套子,他总是蹲伏在附近,直到猎物中了机关。他看着猎物在死亡的圈套里拚命挣扎。一旦钻进了套子,这样的挣扎就显得很徒然了,那只能使脖子上的绳套勒得更紧,只能使死神更快地降临。
每天,他都在林中进行着这无声的猎杀。
他甚至想,这样不停手地杀下去,要不了多久,这些林子里,就不会再有活物了。但他从春天杀到夏天,又从夏天杀到冬天,林子里野物也没有减少的迹象。随着他对森林秘密的洞悉,反而觉得可供猎杀的野物是越来越多了。好像是他的猎杀,刺激了野物们的生殖力。只要他停下脚步,竖起耳朵,便能听到这里那里,都有野物们的动静。一只野兔正在奔跑,三只松鸡在土里刨食,一只猫头鹰蹲在树枝上梦呓。而他,每天只要一只猎物就够了。
每天。他来到林中,天才慢慢亮起来。对他这样一个熟练的猎手来说,白天还十分漫长。他慢慢在林中行走,看看那群猴子新的猴王产生没有。有只鹞子的窝被风吹歪了,有窝冬眠的熊,洞口伪装得不是很好,他要加上——些东西,帮忙掩藏起来。太阳出来,草地上的霜化开。他就会下套子了。下好套子,他就在附近等着。等待的时候,他故意把脑子停下来,腾空了,不去想别的事情。太阳把草地晒得暖和了,他就会倒在草地上睡过去。睡过去的时候,他也警告自己不要做梦,果然,他就不做梦。这些都是额席江奶奶临走的时候交待他的。凡是奶奶嘱咐的事情,他都照着去做,而且,不费什么劲都做到了。
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