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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一哭就好了,这才一狠心,转身走出树林,回到抬木头的行列中去了。
接下来的日子里,这两个人都互相回避着不要见面了。
只要这个人远远地看见了另一个人的身影,这个人就会选择另外的路径。
恩波一家,也都有意回避着格拉。
格拉也他*的不再惦记他们了。有时,可以看到兔子怯生生地跟在那群野兽一样的孩子身后,他脖子上依然缠着脏污的绷带。如果说那群总是粗野地呼啸而来又呼啸而去的孩子,像是一个旋风,而他总不在旋风的中间,他总是在边缘,像是被旋风从中心甩出来的一块杂物,零落而孤单。
十三
又一个春天来到了。
溪流上的冰盖融化了,土地解冻了,苏醒了,四野里流动着沃土有些甘甜的气息。树木也苏醒了,在刚解冻的土地里伸展开根须,拚命地吮吸,把尽量多的水分送上高处的树干和树枝,萧瑟了一个冬天的树林梢头泛出了浅浅的绿意。
这个春天开始的时候,格拉扔鞭炮炸伤了兔子的谣言好像也止息了。虽然说,格拉还会有意无意地听到兔子伤势起伏的消息。他的伤口化脓了,人发烧了。但过几天,这孩子又出现了。那是说,他的伤口又长好了,烧也退了。其实,就是没有这个伤口,他也经常发个烧啊,拉个肚子啊什么的。春天,树木啊,野草啊正恢复生机,但却是动物正孱弱的时候,就看村里那群现在由沙甫喇嘛放牧的羊吧,经过一个冬天,这些羊都很瘦弱了,吃着刚露头的可口青草,胃又受不了,拉稀,加上春风一吹,冻得硬邦邦的骨头都酥软了,好不容易熬过了冬天的羊,走着走着,腿一软,跪倒在地上,再也起不来了。
在格拉眼中,兔子很像那些熬不过春天的羊。
要是他是格拉这样没人看顾的野孩子,早就曝尸荒野了。好在他有人看顾,奶奶、爸爸、妈妈和舅爷。一年四季都好吃好喝侍候着,都成长得这样吃力而艰难。
过一段时间,会从山外开来几辆卡车,把抬到公路边的木头拉走。这时,男人们还要肩扛背顶把这些沉重的木头装上卡车。村里这群孩子,就围着卡车奔跑,尖叫,欢笑。兔子站在远一点的地方,静静地呆着,站得累了,他就坐在地上。有风起来的时候,不放心的额席江奶奶就出门来寻,带他回家。
格拉站在别人都看不到他,而他看得到别人的更远的地方。
他整天在林间奔忙,在林间搜寻着各种动物足迹,得心应手地设置着各式各样的死亡陷阱。他自己差不多都变成一个野人了。每天,他只是从那些树林的间隙里,看着人们劳碌奔忙。至少在这样的时候,他比那些人幸福,或者说,至少有这样一个时候,他要比所有的机村人都要幸福,因为眼下所干的事情,是他所想要干的,而且有着不断的收获。但那些人,被沉重的劳动压弯了腰杆,一天劳碌下来,只是由别人舔着笔尖,在一个小本子上记下几个工分。
砍木头已经成了村里男人们一项经常性的劳动。
开荒地上的树抬完后,砍伐的对象变成了村东向阳山坡上,那些漂亮修长的白桦树。这片漂亮的树林是村里的神树林。村里那眼四近有名的甜水泉的水脉就来自那片白桦林下。
但现在,上面来人要机村人对这片树林动刀斧了。公社的,林业局的干部,还有来自更远更大地方的建设委员会的干部坐着好几部吉普车来到了村里,在广场上召开了全村的群众大会。这个大会像所有的群众大会一样,先斗争村里的四类分子。然后,听上面来的人念大张的报纸。然后,人们就知道上面又要让自己干些以前没有于过的事情了。
要是不干事情,或者只干过去于过的事情,那还是新社会吗?
这话是新一代的积极分子,民兵排长索波说的。新社会也真是厉害,谁也没有见过它的面,它从来不亲自干任何一件事情,它想干事情的时候,总能在机村找到心甘情愿来干这些事情的积极分子。据说,不只是机村,在机村附近的村落里也都是这样,甚至比机村附近的整个
山地都还要广大许多的整个中国都是这样。那么,这个新社会是比旧社会人们相信的神灵都还法力强大了。
新社会派来的干部说,那些白桦树林要伐掉。
积极分子索波们都表示同意,说早就该伐掉了。大会中断了,拥护号召的积极分子被干部们召集到生产队的仓库里开一个小会。全村的成年人——也就是人民公社社员们继续坐在广场上。仓库里的小会开完了,干部们的吉普车屁股后冒一股青烟,继而扬起大片的尘土。吉普车开远了,转过几道弯,消失在峡谷深处了。送行的积极分子们还兴奋得满脸红光。转身,社员大会继续进行。大队长讲不清楚小会的内容,就由年轻的,能够更迅速领会上级意图的索波来传达那个小会的精神。
索波说,现在,在四川省会的城市,正在兴建一个肯定比所有的黑头藏民眼睛看到过,和脑子能够想象出来的宫殿都还要巨大的宫殿。这个宫殿,是献给比所有往世的佛与现在的佛都要伟大的毛主席的。
下面有人问:“那就是说,毛主席就要住在那座宫殿里了?”
“不,”索波脸上露出了讥讽的神情,说,“你这个猪脑子,毛主席住在北京的金山上,那里有更加巨大辉煌的宫殿。他老人家怎么会住到一个省城里呢?”
“那为什么还要在那里盖一个大房子呢?”
“笨蛋,是宫殿。宫殿肯定是大房子,但不是所有大房子都是宫殿。”索波不但是一个积极分子,而且,在这些事情上,他是比机村这些蒙昧的人要懂得很多很多,“那个宫殿,只是献给毛主席,祝他万寿无疆的,宫殿的名字就叫万岁宫!”
人群中嗡的一声,发出了树林被风突然撼动的那种声音。
“那不就是,那不就是封建迷信吗?”恩波从人丛中站起来,“不是说,相信人灵魂不死,说人能活比一百年还久的时间,都是封建迷信吗?”
人群中又嗡的一声,突然而至的风又撼动了密密的森林。
索波回答不了这个问题,但他也可以不回答这个问题,处在目前的地位上,他只需做出一个威胁性的神情就够了。于是,他睁圆了眼睛,扭一扭脖子,带着含有深意的笑意说:“哦,看来还俗和尚有话要说,恩波同志,我请你再说一遍,刚才我没有听清楚。”
旁边有人伸出手来,拉着恩波坐下了。
索波清清嗓子,说:“大家听清楚了,献给领袖的万岁宫里要有来自全省各地的最好的东西。我们有什么?我们要献上山坡上那些桦树!”他详细宣布了,这些桦木要切成整齐的段子,要光滑端直,没有啄木鸟啄出的洞,没有节疤,要一般粗细,口径太小与太大都不合规格。“毛主席喜欢整整齐齐的东西,知道吗,他喜欢整整齐齐的东西!”
第二天,村东头的山坡上,就响起了斧子的声音。斧子的声音打破了那漂亮树林的平静。一株株修长挺直的白桦树,吱吱嘎嘎旋转着树冠,有些不情愿地轰然倒下。一直为这些树捉虫治病的啄木鸟飞走了。兔鼠们慌慌张张地四散奔逃,狐狸,喜鹊,还有胆小的林麝都挪窝了。一头被惊扰的熊愤怒了,向伐木人猛扑,被几发步枪子弹打倒了。有了一头大熊的肉,加上一点酒,对桦林开斧的那一天,就成了一个小小的节日。
这一天被机村人永远记住,还因为,就在开斧的这一天,有人奔上山来,然后,把慌慌张张的恩波叫下山去。
过了好多年以后,当时的人们都上了年纪,都会回忆说,我们对桦林开斧的那一天,恩波家头一个孩子就不行了。他们说,那个孩子是活不下去的,他是来收债的,收完债他就走了。他出生以后,他妈妈就没有再怀孩子,但他一走,半年不到,他妈妈的肚子就挺起来。勒尔金初一口气在五年里生下来三个孩子,而这三个孩子——两个女孩一个男孩都身体强壮顽健无比。当然,这一切都是后话了。
话说这一天,兔子吃完了奶奶特意为他熬的滋补肉汤,就听见了窗外那群野孩子的唿哨声,他站起身来,准备下楼,好像又有些犹豫不决。额席江听见他用困惑不解的声音叫了声奶奶。
奶奶没有抬头,她说:“我晓得,你其实还是喜欢和格拉在一起,可我有什么办法呢?你跟我一样,都不想让你的妈妈爸爸不高兴。哎,他们心里都是很苦的,你,还有我这样没用的人,能做的就是不要让他们更加的不高兴。”
兔子用吃惊的声音又叫了一声:“奶奶。”
奶奶这才抬起头来,她看到孙子的本来就苍白的脸,这时更是白得像一张没有印字的纸。兔子的手把脏污的绷带扯下来,从伤口上抓下来一把什么,向她伸了过来。
不祥的感觉一下就把奶奶击中了。
孩子脸色白得像地狱里的鬼魂一样。这个鬼魂把无助的手向她伸了过来。兔子里面溃烂的伤口彻底爆开了。他把沾满脓血的手,向着奶奶伸来,整个身子也倒了过来。奶奶抱着倒在怀里的昏迷的孩子,连连呼唤天神与佛祖的名字。但她并不能听到回应。只有那个爆开的伤口,慢慢地溢出脓血。在这么长的日子里,那个从外面已经合拢的伤口,却在里面腐烂。最后,像一枚成熟的果实一样,炸开了。
兔子又睁开了一次眼睛,又轻轻地叫了一声奶奶,他轻声地说,现在,他感到舒服了。
但奶奶知道,生命,正在离开这个孱弱的身体,这个从一降生就使自己和家人都饱受折磨的瘦弱的躯体。奶奶再次抬起头,向上仰望,但她什么也没有看见。没有看见来接引这个可怜孩子灵魂的神灵,也没有看到灵魂的飞升。她这才嘤嘤的哭了起来。
兔子将死的消息飞快地传遍了全村。但一个孩子来到人世与离开这个人世,从来不是一个什么了不得的事件。人们只是叹息一声,说:“他的罪遭完了。” “他家人的罪遭完了。”
除了恩波一家人匆忙地奔回家去以外,所有的工作都没停下来。恩波是最后一个回到家里的。兔子已经昏迷过去,一看那张脸,就晓得他再也不会醒过来了。勒尔金初好像害怕一样,远远坐在火塘的另外一边,一脸木然。沙甫喇嘛坐在孩子身边,念诵着为灵魂超度的经文。恩波把孩子的手抓在手里,这小手是多么细弱而冰凉啊。额席江打来一盆水,恩波拿起毛巾,一点点把他的小手,他的小脸,擦拭干净。从擦拭干净的地方,从苍白的皮肤下面,正渗透出死亡灰色。
这个时候,格拉还在林子中间奔忙。这段时间,他和母亲吃了那么多的野禽肉。他觉得自己在林中奔走,越来越灵巧有力,而他那疯疯癫癫的母亲,一张脸上,竟渗透出了好看的红润。这样健康的红润,在当今的机村就是从年轻姑娘脸上也难以见到了。有时,那张与白发共生的红润就是格拉见了也有种不好的感觉。所以,村里人都说,桑丹可能是个妖怪就没有什么好奇怪的了。
兔子生命垂危的消息在机村传开的同时,那个谣言又复活了。
人们不说兔子要死了。而是说,看看,恩波家的兔子,终于叫那个妖怪生的小杂种害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