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枪毙志河的那天,几个公社的人都拥到路边看热闹。人们在传说着一个可怕
的故事,燕家村的支部书记砸了国家的粮库,共产党里边出了坏蛋。
老百姓们拥挤在路上,朝着志河指指点点,有人恶恶地骂着。还有,人恨恨
朝志河吐唾沫。以致开道的警车不得不几次停下来,驱散着人们。
没有开公判大会,原来是要开的。后来方书记说了一句活:乡亲们都饿得走
不动了,再弄到一起开会,在冷天里冻着,怕是要死人的,于是,就没有开会。
燕家村没有几个人去看,他们头低着,觉得志河实在是给燕家村丢了人,燕
家村的乡亲们日后怎样出去见人啊。有几个老太太那天就在燕子庙前跪下了,饶
着香,嘴里喃喃着,似乎是在替坏蛋志河赎着什么罪孽。
燕家村陷浸在一片深深的羞臊之中,他们感觉他们的荣誉一下子被志河毁掉
了。悲哀啊。
我没有去看志河,大娘不让我去,我至今后悔,我至今猜想,那天志河一定
会在囚车上四下找燕家村的乡亲们。志河一定不放心燕家村的乡亲们的。而燕家
村却没有一个去送送他。
枪毙志河那天,村外的太子山上,站着一个人,一动不动,一直目送着志河
上了刑场。看着志河在山下的河坡上跪下,被一颗子弹结束了生命,又看着我大
娘带了几个村里人去替死去的志河收尸。
那人就是我三伯。
志河在看守所里省下了十几块菜饼子和两块玉米饼子。两块玉米饼子是志河
临刑前的最后晚餐。公安局的人按照志河刑前嘱咐,给大娘送了去,说是志河让
大娘带回燕家村给孩子们吃的。大娘就带回了村子,就让我们几个孩子欢天喜地
不知滋味地吃了个净光。我们哪里知道,我们是吃的志河的上路饭啊。志河是空
着肚子走上刑场的啊。
1960年至1961年的两度荒年里,全县共出过三起偷窃事件。除去燕家村这一
件村干部偷窃粮库的事件,还有一件石家村的一个叫贺二虎的偷了生产队的几斤
红薯干,被判刑五年。再一件是县城的售货员监守自盗,半夜值班时,偷吃了商
店的饼于,大概一共吃了十几斤,他没有受到法律的制裁,第二天被上班的职工
发现,他已经躺在地上不能动,肚子像一个皮球一样鼓鼓的,他是胀死的,任何
一个世界中,都有杂质的,但不能代表这一个年代的人们的精神。至少,我想志
河也是没有划出这个精神目的。在那个饥饿作为第一特征的年代,这几起偷窃事
件,实在是不值得一提的了。
近年来,苍山县偷窃成风,于是,防盗们成了抢手的产品。燕家村占河的儿
子做防盗门成了大富。去年我回苍山县采访,参观了占河家的铁合会工厂。那一
个宽大的院子里,堆满了一律涂着血红色防锈漆的防盗门,上边还画着秦叔宝尉
迟恭的神像。占河的儿媳告诉我,他们家已经开始设计装有防盗电子系统带音乐
门铃的防盗门了,现在已经有了不少订户。我问她价钱是不是很贵?她狡滑地笑
笑说:当然很贵的,因为还要装非常豪华的进口锁。我问:真的有人买?她告诉
我,这东西现在很走俏,苍山县共有十几家这样的工厂,没有不嫌钱的,很受一
些有钱人的欢迎。她让我在报上给他们吹一吹。就算做广告了。我点头答应了。
我回到报社,没有写这篇稿子,我想了很多。在那个荒年里,我们是无论如
何也不会想到防盗门这个东西的。那真是一个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年代啊。那
些精致结实的防盗门,能说明什么呢?
我不能不提及另一个数字。今年,苍山县工农业总产值,达到建国后的历史
最好水平,而这个水平的背后,是全县偷盗成风,仅燕家村,就有二十余人因偷
盗被逮捕。1993年,全县出现刑事案件两千一百多件。其中盗窃案一千三百起,
包括入室抢劫杀人案37起。我从这些数字的背后,看到苍山县于民当代的精神面
貌。他们变得硬实了,凶悍了,骄横了,他们不要任何制约了,他们重新选择了
一种行为准则,他们一个个横眉立目,带刀上路,大步疾行。
我实在是无话可说了。
燕家村似乎一下子被泄了元气,再也打不起精神来了。志河的事情,够燕家
村人脸红几辈子的了。村头的那块石碑,不知道被谁涂上了一层黑黑。耻辱深深
地击中了燕家村人的心脏。燕家村的人在饥饿面前的镇定,已经做到了极致,村
头的这一块石碑,为燕家村的历史提供了约定俗成的生命前提,没有这一个前提,
燕家村便无以构成,燕家村便无以自存。而志河这个孽障,竟然背弃了这一个生
命的前提,砸碎了燕家村的生命的公理,精神的基石,他恶恶地向燕家村的心脏
狠狠扎了一刀啊。燕家村人的心里在滴血,这是比饥饿更加让人难以承受的事情
啊。
志河死后,志河一家再也没有出过门,任谁去喊,也不开门。后来,大娘让
人送去一些用树叶子做成的饭团子,送到他家门口,却也不见他家人出来取。半
个月后,大伯回来,让人砸开了他家的门,就见志河的媳妇和三个孩子都死在炕
上了,是活活饿死的,他们是默默地死去的。即没有一点点表演的意识,也没有
一点点抱怨的情绪。他们死得是那样透彻。
1988年,我回到S县采访,见到了县里著名的乡镇企业家日二喜。田二喜也
是燕家村人,他盛情款待了我。酒席间,提到了那个可怕的荒年,田二喜向我说
了一件鲜为人知的事情。
那年志河弄回了粮食,他们也被喊了去,田二喜的父亲田成杰不敢相信,志
河肯把粮食分给他们这样的地主分子。那时田二喜才十三岁,胆怯地跟在父亲身
后,志河声音哑哑他说:拍你们家那一份拿去。
田成杰害怕他说:乡亲们都不敢要,我也不敢要。
志河叹道:你不要管他…,他们有原则的,你们不要学他们的样子。
田成杰声音弱弱地:我家是地主啊。
志河苦笑道,那是以俞的事了,你家现在也一样挨饿哩。娃儿还小,都是乡
亲哩。
黑黑的夜色中,田成杰就贼贼地背回了那十斤玉米。
说到这里,田二喜嘎咽了:没有那十几斤玉米,他们一家人活不到现在:而
且,他不敢相信,志河一家会活活饿死的。他说,他父亲回到家,整整哭了半夜,
对全家人说,不要忘记志河,不要忘记……
田二喜对我说:你要写写志河啊,那是二个怎样的年月啊。
我含了泪:我写我写。
1961年春天,灾荒仍旧威胁着苍山县。县委方书记万般无奈,咬咬牙,
就到燕家村找我三伯,求三伯到省军区,找当时的省军区的司令员赵勇求救。赵
勇是三伯的老战友,曾在苍山县打过游击。方书记是想动用三伯这个老关系,弄
一些粮食回来。
三怕听罢方专年的意思,就叹道:部队的日子也紧得很啊。方书记垂泪道:
我知道,我们是种粮食的,怎么好从部队的嘴里掏口粮啊。可是我真是看不下去
乡亲们……
三伯长叹一声,就随方书记去省军区。
赵勇黑瘦瘦的,显示着灾年的特征。他坐在椅子上,听着方书记讲述苍山县
的灾情。他的眉头一直紧紧锁着,一支接一支吸着特供的劣质烟,不时咳出黑黑
的痰来。当听到县里饿死了那么多人,赵勇哭了,手颤抖着,猛地把烟在手心里
捻死,唬地站起身,对方书记摆摆手:你别说了。来人。
一个警卫员走进来。
赵勇说:把军需处长给我喊来。
不一会,瘦得像豆牙菜似的军需处长进来了。越勇没说话,示意他坐下。军
需处长就坐下。
屋里很静。谁也不说话。赵勇就接着闷闷地抽烟。满屋子的烟雾,只听到赵
勇不时的猛烈咳嗽声。方书记不安地在沙发上扭动着身子,他看看三伯,只见三
伯仰靠在沙发上,已经是珠泪滚滚了。
军需处长坐不住了,问道:司令员,有事吗?
赵勇不看军需处长,眼睛闭着:我私人跟你借些粮食,你要大方一些了。
军需处长一震,看看三伯和方书记,方书记埋下头,三伯一声不吭,似乎睡
着了。
赵勇说:我请你调拨给苍山县五十万斤粮食。
军需处长身子一怔,忽地站起来,空空的目光看着赵勇,没说话。
赵勇睁开限睛,看着站得笔直的军需处长:你听到了没有?
军需处长点点头:听到了。
赵勇声音于涩他说道:那你就去办吧。
军需处长脸色就白了:司令员,这,这,军粮动不得啊。
赵勇硬硬地扔出一句:出了问题我赵某去顶雷。
军需处长还是一动不动,额上逼出许多细汗,脸更加惨白起来。
赵勇声音就有些沙哑:国法、天理、人情啊。我赵勇今天至少占了后两条了。
你应该记得,那里的老百姓当年是怎样支援革命啊。那年月为了部队,乡亲们死
了多少人啊,现在解放了……赵勇说不下去了。
军需处长身子微微颤了,向赵勇敬了个礼,转身走了出去。脚步沉沉的。
方书记再也忍不住了;站起来,浮肿的双腿一软,就跪在了赵勇脚下,放声
大哭起来。
赵勇腾地火了,骂道;你这是干球什么嘛?
方书记抹了一把眼泪,站起来,连声喊道:谢谢了。谢谢了啊。
赵勇转过身去,眼睛盯着窗外,久久没有回头。窗外的树叶已经绿了,熬过
了一冬的生命似乎正在悄悄地复苏了。
三伯看看方书记,站起身。方书记会意,低低的声音说:赵司令,我们回去
了。
赵勇闷声对三伯道:老秦啊,回去代表问乡亲们好;把这个灾年过去,我赵
勇要到苍山县去看望乡亲们。这五十万斤粮食,实在是不多啊,可是我赵勇就只
有这一点能力了,让乡亲们咬咬牙吧。说着就转过身来,已经是满脸的泪了。
三伯凄然一笑,你已经尽力了。我听人讲,分家乡的人来求你,你一斤粮食
也没给啊。
赵勇眼睛上红,泪又落下来,长叹一声:我这个官,不是为家乡当的啊。你
们快走吧,不然我冷静下来会后悔的。
赵勇病逝于1982年,时年七十九岁。他至死也没有到苍山县来看看。
五十万斤粮食,对于几十万人口的苍山县,无异是杯水车薪。但是,它毕竟
救下了几十万人的生命。那个瘦成豆牙菜似的军需处长,同时还调拨了三十万斤
饲料。军需处长亲自押解着这批粮食,和方书记一同到苍山县。走到县里,把粮
食卸了,军需处长眼睛潮潮地说:我回去了。
方书记和三伯跟军需处长握握手,目光哀哀地着着军需处长远远地去了。
后来听说那个军需处长在“文革”中该人整死,罪名是在三年困难时期,倒
卖军用粮食和饮料。他到底也没有出这一切都是赵勇的指示。而且这批调拨粮就
没有赵勇的签字,或者那个精明的军需处长当时就想到了最后的结局,竟没有让
赵勇留下一点痕迹。
五十万斤军粮和三十万斤饲料运到了苍山县,县委星夜召开了紧急会议。大
伯和几个地委领导也被请来,大伯听了方书记的汇报,就苦笑道:粮食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