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躺在A市妇幼医院的产床上,呼天抢地欲死欲活的时候,我才猛然间原谅了黄玲,
她是我的母亲啊,她也曾在生下我的时候,经历了这样一场生死的炼狱啊。
父亲的死,除去那场社会悲剧的原因,很大程度上是他的性格所致。当然也
不能不说黄玲给他带来的厄运,母亲被捕后,父亲的档案里被注明了“特嫌。控
制使用。”这些,父亲是不知道的。1979年为父亲平反时,才撤出了这个结论。
我当时看着那几张泛着黄色的纸页,心里悲哀极了。父亲是背着这个结论走到了
生命尽头的。好比你穿着一件新衣服,你的背后被人悄悄划上了一个丑陋的记号,
你却一无所知,仍是向前走着,你看不到你身后那些异样的目光,你是多么的可
悲和愚蠢啊。
父亲死于1960年。
1960年,当那场大饥荒走到人们的眼前,中国的老百姓才突然发现社会主义
竟也埋伏着饥饿这样一个定时炸弹。炼铁厂的食堂管理员因为偷偷地多吃了一个
菜团子,被下放回家了。据说,那个管理员也是一个抗战时期的老革命了,如果
不是为那一个菜团子,是决不会被下放口家的。一个菜团子,即把他出生入死的
革命经历一笔勾销了。他如果能够活到现在,我想他一定会为当年没能管住自己
的嘴,而悔恨一生的。
父亲被调到食堂当管理员。
那年我九岁,每天放学回家,就等父亲回来熬菜粥。我永远记得那菜粥的制
作工艺:抓一把混合面(高粱面玉米芯之类合成),放进沸水中,然后再加入野
菜,再加入盐,等锅中的水再度沸起,即用力搅拌。约五六分钟以后,便熄火,
可以吃了。
那天,父亲很晚了还没回来,我饿得顶不住,就自己动手做饭,就趁机多抓
了两把面,放了比平常少的野菜,我至今记得那顿饭吃得非常奢侈。结婚以后,
我多次跟丈夫说起那顿饭,说很想再做一回吃吃。丈夫笑:那你就试试,你肯定
会成了相声里的那个要喝珍珠翡翠白玉汤的朱元漳。我也笑。就终于没有一试,
我怕破坏掉记忆中那个奢侈而又香甜的记忆。那天我吃得很饱,吃完了就害怕,
怕父亲回来教训我。每顿饭他是决不让多放面的。我越想越怕,后来大概是睡着
了。大概还做了一个很开心的梦。
父亲那一夜没有回来,第二天一早,厂里来了一个阿姨,我至今不知道她的
名字。只记得她的脸尖尖的,眼窝深深的,挺严肃的。阿姨送我去上学。中午她
又去接我去厂食堂吃饭。我问阿姨我爸爸去哪了?阿姨说你爸爸有事,让阿姨陪
你的。几天以后,我才知道父亲死了。
食堂丢了一袋混合面。立刻就惊动全厂。那是个粮食比金子还金贵的年代啊。
就成了厂里的一件大案。就有人怀疑我父亲偷了。因为那天是父亲值班。于是,
厂保卫科就把父亲找了去,要父亲交待。父亲气坏了,就吵了起来。结果,父亲
就被关了起来,隔离审查了。当天夜里,父亲就自杀了。他拔下墙上的一根钉子,
刺断了动脉。血就像无数只红色的小虫,急促促地爬出门去。
1964年四清运动中,那个食堂的一个姓张的炊事员因为经济问题被审查,就
交待了那J袋混合面是他偷的。
父亲真冤,当时厂里是以畏罪自杀报上去的。当时的市委书记贺二言听到消
息就火了,一个电话把炼铁厂的书记厂长叫了去问话。那个厂长刚刚跟贺二喜说
了两句,就被贺二喜扬手一拳打了个跟头。贺二喜破口大骂:我操你们租宗,秦
志训是那种人?于是,父亲就被以病故处理了。贺二喜亲自主持了我父亲的后事。
那天,我是第一次见贺二喜,只知道这个络腮胡子的伯怕是父亲的战友,是个曾
经骑马打仗的大官二却不知道他还是父亲的情敌。贺二喜看着我父亲的棺材,凶
凶地盯着我说:哭哭你爸,他要走了。哭啊。我就趴在那具黑色的棺材上哭。贺
二喜一把搂住我,我看到他眼睛里大颗大颗的泪蛋子滚下来。我一直很被这种战
友的感情所感动。我丝毫不怀疑这其间的真诚。
父亲死后,我被贺二喜接到他那里住了两个多月,之后,父亲的妻子袁桂兰
就来A市接我。
我第一次见到了袁桂兰。她是一个非常爽朗的农村妇女,一说话先笑。她梳
着短发,一双小眼睛,亮亮的。她的脸贴着我的脸,任泪水流着,流到了我的嘴
里。我至今记得从那双小眼睛里流出的那咸咸的泪水。贺二喜让我喊袁桂兰娘。
我喊不出。贺二喜就朝我瞪眼。袁桂兰就笑:叫不出就不叫。
袁桂兰就从怀里掏出一块带着她的体温的菜馍让我吃。我就大口大口吃得很
香。袁桂兰就间我想不想跟她到乡下去?我就点头。贺二喜对袁桂兰说:我对不
起你啊,我没有把老秦看管好,他不该死的啊。袁桂兰没说话,眼里就又有了闪
闪发亮的东西。贺二喜说:这孩子你要不想带,就交给我来养好了。袁桂兰笑了
笑说:我喜欢这孩子,这孩子长得挺像她爹的。贺二喜也笑道:我也挺喜欢这孩
子。你要是不想带她,我还真留下她了。真是有几分像老秦呢。
第二天,贺二喜送我和袁娘上了车站。我们上了车,贺二喜就在车下朝我们
挥手。我看到他那只独眼里淌下了几滴泪。贺二喜1964年病故,没有经过那场史
无前例的运动。
我就随袁桂兰回到了父亲的家乡。我就跟袁桂兰在一起生活了一年多的时间,
我就有了母爱,至今我也认为袁桂兰是我的母亲。她是一位伟大的母亲。我始终
不能理解上苍为什么要在她和我父亲之间安排一场悲剧的结局。恩恩怨怨生生死
死,一切好像都在宿命里安排好了。
我也常常想,男女婚配,也许并非命中注定,实在是机遇的缘故。或者黄玲
真该成为父亲的妻子,但却不一定非我父亲不嫁。袁桂兰也并非不可以同我父亲
离婚。也许黄玲嫁给我父亲她会十分幸福,但焉知她与张三或者李四结合就是堕
入火坑呢?或者大幸或者大不幸,谁又可知?但黄玲一旦钟情于我父亲,诸多可
能便不复存在,又怎能逞论她与我父亲一定是爱情悲剧呢?幸与不幸,真是无法
预料,推而广之,人世间大抵如此。谁是明哲?人生由始至终,爱与不爱,无论
悲欢,到头来都是茫茫白骨,一缕轻烟。如此说来,爱与不爱便无可无不可,无
所谓真心或者假意,爱得过于沉重,一定要认真起来,便有些轻薄了,便让人不
好承受了。黄玲如此,袁桂兰也是如此。
我叫袁桂兰娘,她是燕家村的党支部副书记,兼妇女主任。我和娘和大娘住
在一起。大娘是大伯的妻子,在县里当干部。大娘那年在燕家村搞社教,就住在
家里。大伯那时已经当了地委书记,很忙的,不常常回来。
大怕是我的家族中很了不起的人物。大泊1958年至1962年当过我们那个地区
的地委书记。
大伯最辉煌的历史就是跟毛主席合过影,那张照片我见过。大伯死后,地区
组织部的人把照片连同底片一并收走了。1976年毛主席逝世后,地区的日报上刊
出过这张照片,只是被做了技术处理,上面只有毛主席,大伯不见了。1986
年,纪念毛主席逝世十周年,这张照片重新刊出,才有了大怕的形象。
这张照片是新华社的记者拍摄的,毛主席站在麦田里,戴一顶草帽,穿一件
白衬衣,慈样地笑着,是全国人民都熟悉的那种伟大的慈祥,白衬衣的时弯处,
有两块补丁,很打眼。裤腿高高地挽过膝盖,大伯站在主席的右侧,穿得很整齐。
是那种当时十分流行的中山装,裤腿有笔直的裤线。头发刚刚理过,很整齐,发
型很土气,没有留鬓角,样子十分滑稽,好像是一个扣在头上的黑锅盖。大伯张
嘴笑着,笑得很傻气,是那种很幸福又很小心的笑。那年是大跃进,毛主席来这
个县视察,在地头和大伯合影的。大伯那时是苍山县县委书记。
大娘回忆说,当时地委通知,只说是中央首长要来视察,可谁也没想到会是
毛主席来。大怕两天两夜没睡觉,白天下地参加劳动,晚上在办公室里点灯熬眼
背材料,准备汇报,那无的上午,大伯正在地里浇水,弄得浑身的泥泥水水。很
狼狈。地区的一个副专员风风火火开着卜辆吉普车赶到地头,扯着嗓子吼大怕。
大伯就挑着水桶跑过来。这才知道是毛主席来了。大伯慌得扔了水桶连丢在地头
的鞋也没有来得及穿,就赤着一双泥脚上了副专员的车。谁也不曾想到,大伯这
一双泥脚后来就有了名堂。那天,所有地委的干部和省委领导都在路边静候着。
初夏的风暖暖地吹着,人们却都觉得内心有一种说不出的燥热。不知是谁喊了一
声:来了啊,人们就看到远远地有几辆吉姆汽车沿着乡间的土道开了过来,扬起
阵阵黄尘。车停稳,先是几个工作人员下来,然后就有一个高大的男人在下来。
有人惊呼一声:毛主席。省委的领导和地委的主要领导迎上去。毛主席和他们握
了手,就用浓重的湘音问道:本方土地可在?省委书记就看地委书记,地委书记
就低声喊:秦志达,秦志达快过来。大伯就忙从人群外面慌慌地应一声;我在哩。
众人就闪开一条道,大伯就战战兢兢走过来。地委书记见大伯一身泥水,裤子挽
过了膝盖,没穿鞋,脚上都是泥。就低声埋怨:你怎么搞的嘛?大伯就尴尬地站
在了那里。
毛主席就笑道:县大爷,毛泽东今日要打扰了。就仰出手跟大怕握。大伯两
只手上都是泥,就慌得不知如何是好,手就被毛主席握住了。大怕就口吃起来:
主席,我这手脏啊。毛主席就笑:那你就是一个脏官喽。你刮地皮了吗?大伯一
时怔住了。主席就说:一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啊。开句玩笑。大家就都笑了,
大伯也就跟着笑了,心就松了一口气。毛主席打量了一下大伯,就问:你是刚刚
下田了?大伯点头:是的。主席问:你的鞋子呢?大伯不好意思他说:报告主席,
刚才乱跑,忘到田边了,主席就笑着朝田里走,大伯慌慌地跟在后边。主席就问:
你这个泥腿子县大爷;可知道贵县出过什么大人物啊?天宝八年,李大白曾路过
此地,对贵县印象不佳啊。
把大伯问得哑口无言,主席就对大怕讲了一段李白的故事。又对大伯说,当
中国共产党的干部,应该读读中国历史,否则就当不好共产党的。后来,大伯让
人给他买来内部版的二十四史,堆在他那间宽大的书房里,还有《红楼梦》什么
的。大伯死后,这些由大娘保管,我曾去翻过,书皮都已经泛黄,里边却都是新
新的,书的主人肯定没有看过。一屋子书就那样神气活现地立在那里,我不解,
大伯没有看这些书,却为什么要买这些书?为了装袋样子,还是他根本就看不但
这些书?他一生追随伟人,却无法效仿伟人。大娘曾苦笑着对我说:你大怕就不
是读书的材料。
第二天上午,趁毛主席睡觉的时候,地委书记让大伯赶快去理了发。并让大
伯去到商店买了一件蓝呢子的中山装。毛主席一觉醒来,看到换了装束的大怕,
就笑着摇头:不好,不好。不像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