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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怎么办……咱们不是第一次开中了,之前的仓钞积压了那么多,结果只能朝廷回购了去,连保本都难,要是这一回价格哄抬得太高……”
各家的人都在私底下商议,而此时此刻,正在总兵府书房内的张越则是根据汇总来的各色资料,仔仔细细计算着。由于之前灶户继续供给工本米,每月额外出产的盐由盐场作价以米粮收购,盐场的产量大有提高;而守支五年以上的仓钞又有朝廷回购,这次来的商人就比从前多了。只不过,大明朝廷的信誉在商人中实在是不咋的,这也是他硬说服了陆丰不再追究商人的原因,毕竟,此次的军粮最最要紧,他在操作上一定要加倍留心。
“洪武三年,大同仓入米一石,太原仓入米一石三斗,给淮盐一小引。永乐十五年,京卫开中,京仓入米一石,给淮盐一小引。永乐十七年,复天下卫所开中,宣府入仓七斗五升,给淮盐一小引,而商人以支盐难,不愿开中……”
“好了,先就是这些!”
张越摆手阻止了那个书吏,继续在纸上写写画画算了起来。比起当初上书盐事,他如今更明白其中情弊。天下卫所开中没有一个计划,之前缺粮怕了,如今一开禁令,往往是只顾着囤积粮食抑或中饱私囊,不管盐场出产如何;而皇帝一个劲打仗,大同宣府这样的战区更是频频开中,以至于把几十年之后才能生产出来的盐也给卖了,即便如今回购部分仓钞,好歹给盐场减了负,但商人很多都亏了本。这一回也是一样,就算他能利用此次开中筹措到足够的粮食,但这是以牺牲此前守支商人的利益为基础的,和饮鸩止渴差不多。
这次北征之后不能让朱棣再这么亲征下去了!就算要打,也不能再动辄就是大军三十万,这得消耗多少粮饷。怪不得人说起大汉就是文景之治,说起大明就是仁宣之治,百姓毕竟不愿意打仗。可常年不打仗,结果就是卫所糜烂兵制败坏……
“大人,开平急报!”
随着这个声音,向龙脚下轻快地从外间冲进了屋子,定了定神便嚷嚷道:“都察院试御史于谦八百里加急明发拜奏,说是开平大半粮储已经霉烂不堪使用!”
由于之前千头万绪事务繁杂,张越几乎忘记了当初同行的还有一个于谦。得知此事,他先是有些意外,但想到自己这里也是正在料理粮储事,于谦原本就是到开平巡视粮储的,揭开此事也并不奇怪。只是,这时机抓得倒是颇为准确,他这边大约也就是这两日动手,于谦居然正好抢在这关口,而且事先一丁点消息也无,丝毫不曾瞻前顾后。
“大人,陆公公来借京营兵!”没等张越从这条消息带来的惊愕中回过神,刘豹也匆匆进了屋子,举手一揖便满脸振奋地说,“陆公公已经往总兵府向孟小侯爷借了五百人,说是唯恐不够用,所以才来借周大人他们一用!”
张越想也不想就开口答道:“借给他,他要多少给他多少……等等,调派好了人你和向龙赶紧先走一趟镇守太监府,王冠那个家伙说不定会狗急跳墙,别让他闹出大风波来!如今要的是安定不是闹腾,这次的事情要用最快的速度平息下去!”
宣府城平日里驻军井然,并不常常看见满大街都是军士的情形,所以,当城内做事的马夫车夫乃至于商人小贩看到一队队军士一溜小跑从大道上过去的情形,个个都觉得匪夷所思,更有不少人乍着胆子跟过去看热闹。很快,跟在大队人马后头的人们就发现了此次的目的地,可任凭他们怎么思量,也想不通这其中的门道。还是那些曾经在鲜花巷子围观过锦衣卫宣府卫所遭劫一幕的人看出些门道,一时间议论无数。
那位陆公公刚刚清洗了锦衣卫,这会儿又要对付镇守太监?
王冠一夜没睡,昨天从张越那里回来之后,他整个下半夜都在紧锣密鼓转移家财,打算今天早上毁灭证据后就直接出城。只要快马加鞭,出了长城就是鞑子的地盘,他在那儿早就准备好了安身之处。然而,他万万没想到,陆丰继昨天的雷霆万钧之后,今天竟然直接扑到了他这里,完完全全一幅有恃无恐的模样。此时此刻,他把报信的下人赶了出去,也没管家里上下乱成什么样子,失魂落魄地瘫坐在了椅子上。
“公公,赶紧从密道跑吧,想当初咱们不就是防着这一天方才掘了那条道么?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说不定拖一拖就会有法子了。”
“跑?这会儿城中必然已经戒严了,到时候满城大索,一定跑不掉的!”王冠神经质地大笑了一阵,继而心中一动,生出了一个疯狂的主意,遂厉声喝道,“快,把之前准备的那些火油弄过来,还有干柴,动作快!”
几个随从面面相觑了一会,虽说觉得这位主儿这节骨眼上要什么干柴火油实在有些不对劲,但想到外头大军围困,王冠就算逃得了一时也未必逃得了一世,只得一应照办。等东西送来之后,看到王冠拿起一罐火油就全都浇在了身上,然后又在这座高大轩敞的主屋中四下里泼了一遍,脸上满是狰狞的神情,他们终于明白这位主儿是铁了心要把事情闹大。
靠近门口的两个亲随悄悄退了两步,旋即就夺门溜了。而站在里头的两人尽管是昨夜随同王冠出去见张越的心腹,这会儿也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几步。这锦衣卫和东厂要抓的只是一个王冠,他们这种小喽罗别人绝对顾不上理会,既然如此,他们干吗要陪着发疯找死?王冠就是出了府也跑不掉,可他们却不一样!
眼看先跑了两个,自己倚为心腹的另两个也忽然转身没命似的逃了出去,淋了满身火油的王冠顿时气急败坏。那刺鼻的味道一阵阵往鼻子里钻,引得他连连打了几个喷嚏。
他娘的,他那些贵重财物早就转移走了,只要一把火烧了这里的证据连同他自己,到时候看陆丰如何交待!可是,这帮该死的下人平日都被他用钱喂饱了,一到关键时刻就统统跑了?他们还懂不懂恩义道理……至不济也得留两个给他充充场面!大冷天的浇这么一身火油,他已经冻死了,难道还要他亲自打火石火镰?
没等他打出接下来那个大大的喷嚏,门前忽然人影一晃,却是有人冲了进来。满心郁闷的他正想要开口喝骂,下一刻就陡然认出了那两个人,到了嘴边的骂声硬生生堵在了牙关里头,已经绝望的心底又生出了最后一丝希望。
“二位壮士,可是小张大人……阿嚏……小张大人让你们来援手的……阿嚏阿嚏……”
“确实是咱们家大人让咱们来的,好在还赶上了。”向龙轻轻抚摸着之前中箭如今仍然隐隐作痛的左臂,笑着眯了眯眼睛,却是和刘豹上前把王冠一左一右挟持住了,“大人说了,让咱们兄弟来看看,千万别让事情闹得不可收拾。这事情还没个准呢,您怎么就想着自焚?做人也得光棍些,一人做事一人当,烧了这镇守太监府牵连别人算怎么回事?”
“你……你们……”王冠原本就是冷得瑟瑟发抖,这会儿再遭打击,竟是说话都有些不利索了,“他明明答应过……他难不成打算要了咱家的全部家财,还要咱家的命……”
“呸,谁稀罕你的臭钱!”刘豹本就是爆炭性子,这会儿哪里忍得住,当即破口大骂道,“咱们险些在兴和丢了性命,你的臭钱能买回命来?要不是少爷不许,老子就给你一个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要说你那些手下还有几个血性的,这会儿在二门已经摆开了刀枪准备对着干。要不是报了咱们大人的名字,咱们也进不来。你眼下就好好歇歇吧!”
刘豹说话间,猛地一拳重重击打在王冠的小腹上,眼看着那人头一歪晕了过去,他方才抬起了头:“龙哥,这家伙眼下应该都知道了,若是送到京师,恐怕会胡乱咬人……”
向龙把王冠弄到椅子上扶着坐好,哂然笑道:“陆公公还指望他的家财,怎么会留着活人到京师?大人早就筹划好了,陆公公往上一报,皇上那儿只要稍稍下功夫,就必定会下令在宣府直接明正典刑。他这一死震慑了宵小不算,这一场戏也就该高潮了。到了那时候由得别人折腾,咱们正好专心开中。”
日上中天的时候,镇守太监府那些家丁的最后一丁点负隅顽抗也完全结束了。陆丰带着人大摇大摆地再次回到了这里,想到上次王冠设宴,他被海寿挤兑得窘境,再听听这会儿四下里传来的哭闹求饶,看看那些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婢仆,他只觉得扬眉吐气。当沿着那条青石大道来到正房的时候,他却闻到了一股刺鼻的气味,皱了皱眉之后就大惊失色。
“怎么是火油!糟糕,莫非那两个不顶事?”
一个箭步上前撩起了门帘,他就看到王冠软软地坐在当中的太师椅上,两旁站着向龙和刘豹,然后又瞥见了满屋子的干柴和浇了火油的两个箱子。看两人抱拳行礼,长舒了一口气的他便笑吟吟地说:“看来咱家没放错了人进来,幸亏你们俩赶上了,要真是让王冠自焚烧了屋子,这趟事情还真是没法圆满。你们回去请告诉小张大人,这次咱家欠他一个大大的人情,开中的事情咱家不插手,任凭他怎么做!”
向龙刘豹等的就是这句话,答应一声之后看也不看那个还未醒过来的倒霉鬼,行过礼后就大步出了屋子。而他们前脚刚走,陆丰就吩咐两个亲随上前架起了王冠,上下打量了一番,忽然劈手就是一个大耳刮子抽了上去。他也不顾自己这手打得生疼,正手反手打了好几下,眼见人悠悠醒转了过来,他方才眯起眼睛露出了阴恻恻的笑容。
“王公公,欢迎到锦衣卫做客……对了,如今的宣府锦衣卫可不是那会儿的锦衣卫,他们会好好招待你的!”
第五百一十二章 底牌,温情
镇守太监府那一场变动虽然影响甚广,但对于大多数商人而言,震动归震动,挣钱归挣钱,这么大冷天的急急忙忙赶路到了宣府来,总不能单单使了钱却办不成事情。因此,绝大多数人在听到消息或嗟叹或抱怨或怒骂了一阵之后,仍是老老实实地埋头钻研着从总兵府领出来的那一纸底书,绞尽脑汁地思量自家的粮食够买多少引盐,该出到什么样的价格。
到了这一步,各家原先的管事都换成了真正的本家主事之人。虽说也是分着州府合议,但真正别转头回到了自己屋子里,众人却都把人前那番话抛在了脑后,只想着如何才能让自家多赚一点,哪里还记得什么协议。然而,潞安府那几家却是除外,各家当家的全都到齐了不说,而且全都撂下了唯方家马首是瞻的话,上上下下倒显得颇为心齐。
由于后日就是正式交底文的时候,这天一大早,方青的屋子里又是聚着好些人。即使是大白天,为了明亮些,方青特意吩咐人在屋子中点了一盏灯,眼见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他自然不会说张越那儿根本没传过什么消息,而是摆出了笃定的表情。
“各位既然都要我交底,那么我也不和大伙儿二话,这就是我拟好的底文。”将一张纸撂在桌子上,见几个年纪一大把的老前辈个个伸长了脖子往上头瞅,他就淡淡地笑道,“这价钱不算标得很高,我是生意人,即便和小张大人有交情,也不会因为这个让自己亏本。方家在潞安一带的商屯只有数百顷,比不上诸位家大业大,所以七斗五升的价钱,我准备吃下三千引盐,折算下来,大约也就是两千石多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