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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见了江麻子,江麻子趴在一块石头上,仿佛累了,趴在那里睡觉,血却浸满了石头。枪还在他身下压着,刚射击出一发子弹,弹壳还没退出枪膛,他正准备把子弹上膛的瞬间被敌人的子弹击中了。全排加上他十五个人,有十四个人都已经牺牲了,他们或趴或蹲,他们战斗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们临死之前,都是一副无惧无畏的样子。十四个战士就这么安息了,他们还和生前一样,似乎在等待着排长的召唤。此刻的他没有恐惧,也来不及去恐惧,那一瞬,他的思维凝固不动了。他茫然地向山下望去,敌人的阵地已是人去皆空,他们是打扫过战场走的。天亮的时候,那里还有浓重的血迹,此时敌人已经把那些尸体收走了。天地间静极了,有三两只麻雀惊惊吓吓地飞过来,又慌慌地飞走了。
王青贵想到了连长赵大发,连长就在左侧那个山头上,他想到连长便疯了似的朝左侧的山头奔过去。阵地上如出一辙,他看到了那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那块红绸子,系在小德子那把军号上的红绸子。此时,那块红绸布有一半已经烧焦了,另一半挂在一个树枝上,不远处的地上,那把军号被炸成了几截,横陈在地上,一摊血深深地浸在泥土里。恍然之间,王青贵明白了,他一直等待的军号永远也不会吹响了,连长的队伍撤走了,连同伤员还有那些牺牲的战士。他们在哪儿?他来到右翼阵地,右翼阵地也是一样,除留下了一堆堆弹壳,还有烧焦的土地以及那一摊摊的血迹,这里也是空无一人。他们都撤走了,在什么样的情况下撤走的,他不知道,这永远是个谜了。那把没有吹响的军号,把这一切画上了句号。王青贵立在那里,有些难过也有些伤心,他像一个被遗弃的孩子,孤零零地站在那里。他喊了,是突然喊出来的:连长,你们在哪儿呀——
空空的山谷回荡着他凄厉的嘶喊,没人回应,只有他自己的声音在一波又一波地回荡。
太阳已过中天,明晃晃地照耀着寂静的山谷和他。他回过神来,一摇一晃地向主阵地走去,那是他的战场,那里还有战友,他不能扔下他们。这是活着的人的责任,他要把他们掩埋了,这是一个士兵对牺牲战友的义务。他刚开始用手,后来就用炸断的枪托、刺刀,他一口气在山坡上挖出了十四个坑,把最后一个战友小潘放进去,又用沙土埋了后,天上的星星已经出来了。
他坐在十四个坟头前,大口地喘息着,一天中他滴水未进,心脏的跳动轰轰有声地从喉咙里撞击着耳鼓。刚开始他在喘息,待血液又重新回到大脑,他的意识恢复了,望着月影下那十四座新坟,一下子感到前所未有的孤单。从参军到现在,他早就习惯了和战友们在一起的日子,不论是行军还是打仗,就是睡觉他也闻惯了众人的汗臭味。现在这一切都不复存在了,只剩下孤零零的他。天空像锅底一样罩着他,他有些恐惧,昨天这时候他还和战友们在阵地上激战着。射击与呼喊,那证明着一个活蹦乱跳的生命的存在,现在一切都结束了,就剩下他一个人了,在这静寂的山上。他站了起来,然后他明白了,他要去寻找战友,只有和战友们在一起,他才是一个战士。第一次,他是那么渴望战友和组织,他抬起头看了一眼北斗星,向大部队撤退的方向走去。
寻找
又一个黎明到来时,他又回到了后山,连长赵大发让他们集合的地方,这时他有了新的发现,山脚下多了十几座新坟。显然,连长他们到过了,在他离开后,他们来了。这十几座新坟可以证明,他们一定从战斗中撤出后带着这些烈士转移到这里,也有可能只是刚开始受的伤,走到这里后才牺牲了。他站在这十几座坟前,有些后悔,如果自己坚持等下去,说不定就能见到连长这些人,可是他回去了;但转念一想,他回去的也没错,他不能扔下那帮兄弟,想起长眠在战场的十四个兄弟,泪水又一次流了下来。他掩埋那些弟兄们时,他没有哭,和他们告别时他才哭出了声,两天前还有说有笑的那帮兄弟,永远地离开了他,阴阳相隔,从此就各走各的路了。王青贵是个老兵了,自从当兵到现在大小仗打过无数次了,可从来没有经历过这么惨烈的战斗,一次战斗让他所有的弟兄都阵亡了。他不怕死,从当兵那一天起他就做好了牺牲的准备,可自己死和别人死是两码事,一个人一分钟前还好好的,跟你有说有笑的,一发子弹飞来,这个人就没了,就在你的眼前,你的心灵不能不受到震撼,那是用钝刀子在割你的肉哇。他现在的心里不是怕,而是疼。
他站在那里,茫然四顾,他说不清楚这里埋着的是谁,他只能用目光在坟头上掠过,每掠过一个坟头,那些熟悉的面容都要在他眼前闪过一遍。突然,他的目光定格在最后一个坟头上,那里压着一张纸,纸在微风中抖动着,他走过去,拿起那张纸,确切地说那是一个纸条。那上面写着一行字:同志们,往北走。任勤友
任勤友是一排长,这么说连长赵大发已经牺牲了,如果连长在的话,哪怕是他受伤了,这张纸条也应该是连长留下的。他握着那张纸条,这纸条果然是留给他的,他们三排在这之前一个人也没有撤出来。他把纸条揣在兜里,他不能把纸条上的秘密留给敌人,他要向北走,去追赶部队。
他站在那里,他要和弟兄们告别了。他举起了右手,泪水就涌了出来,哽着声音喃喃地说:弟兄们、连长,王青贵向你们告别了,等打完仗我再来看你们。说完,他转过头,甩掉一串眼泪,踩着初春的山冈,一步一步地向北走去。
途经一个村落时,他才想已经两天没吃一口东西了,水是喝过的,是山里的泉水。看到了人间烟火,他才感到了饥饿。于是他向村子里走去,他进村子有两个意思,一是弄点吃的,然后问一问大部队的去向。在村子外观察了一会儿,没发现异常的情况,就向村子里走过去,在一户院门虚掩的人家前,他停下了脚步。他冲里面喊:老乡,老乡。
过一会儿,一个拢着双手的汉子走出来,看了他一眼,显然汉子对他的装扮并不陌生,自然也没恐惧的意思,只是问:独立团的?
他点点头,汉子把门开大一些,让他走进去。汉子不等他说什么,就再次进屋,这回出来时手里多了两个玉米饼子,塞到他手上说:早晨那会儿,暂三军的人马刚过去,独立团是不是吃了败仗?
他没点头也没摇头,他说不清楚两天前那场战斗是失败还是胜利。连长让他们坚守两个时辰,他们足足打了大半宿,不是不想撤,是没捞着机会撤,敌人一轮又一轮地进攻,他们怎么敢撤?如果说这也算胜利的话,那留在阵地上那些战士呢?他无法作答,就问:听没听到独立团的消息?
汉子摇摇头:没看见,只听说和暂三军打了一仗,没见人影。你是和队伍走散了吧?
他谢过汉子,拿了两个饼子出来了。他又走到了山上,在山头上,他狼吞虎咽地把饼子吃光了。这会儿他才感到累和困,两天了,他不仅没吃东西,连眼皮也没合过一下。暂三军的人来过了,独立团的人却没来,那大部队撤到哪去了呢?他还没想清楚,就迷糊过去了。
夜半时分,他醒了,是被冻醒的。初春的夜晚还是寒冷的,他的上身仍穿着过冬的棉衣,为了行军打仗方便,他们都没有穿棉裤,而是穿着夹裤。清醒过来的王青贵脑子已经清醒了。
这次暂三军对他们不依不饶的,看来独立团的处境已经很危险了。独立团的任务就是拖住暂三军,不让蒋介石把部队调到关外去。这一年多来,他们一直和暂三军周旋着。以前也有困难的时候,那时候团长张乐天有把部队调到山西的打算,可后来还是坚持下来了。这次好像不同以往,前些天独立团和暂三军打了一场遭遇战,独立团死伤近半,野战医院一下子住满了人。野战医院归军分区管,原打算是想把野战医院调走的。军分区的大队人马已经开赴到山海关去了,这是上级的命令,独立团的人意识到,在东北要有一场大仗和恶仗了。那会儿,正是辽沈战役打响的前夕,敌我双方都在调兵遣将。野战医院因为伤员过多,暂时没有走成,这回只能和独立团一起东躲西藏了。
王青贵坐在山头上,背靠着一棵树,他说不清独立团撤到哪儿去了。没有独立团的消息,他只能打听敌人的消息了,敌人在闻着风地追赶独立团,说不定追上敌人,离大部队也就不远了。事不宜迟,他说走就走。走之前,他检查了一下怀里的枪,枪是短枪,还有六发子弹。阻击战一战,他们不仅打光了人,还拼光了所有的弹药。有六发子弹,让他心里多少踏实了一些。他望一眼北斗星的方向,又踏上了寻找队伍的征程。
他知道,要想寻找到部队,他不能一味地在安静的地方转悠。暂三军现在在穷追不舍地猛打损兵折将的独立团,只有战斗的地方,才会有大部队的身影。追踪着部队,也在寻找着暂三军。
王青贵就这么走走停停,不时地打探着。第五天的时候,他来到了辛集村。刚开始他不知道这个村子叫辛集,知道辛集还是以后的事。那仍是一天的傍晚,太阳的大半个身子已经隐没到西边的山后了,他想找个老乡家休息一晚上,打听一下情况,明天天亮再走,这几天他都是这么过来的。他刚走进村口,看见一个老汉放羊回来,十几只羊和老汉一样地精瘦。他看见了老汉,老汉也看见了他,老汉怔了一下,他走上前,还没开口,老汉先说话了:你们怎么又回来了?
他惊喜地问:独立团来过了?
老汉答:上午你们不是在我家里讨过水么?
他立在老汉眼前,焦急又渴望地说:我在寻找队伍,独立团现在在哪儿?
老汉看了他几眼,似乎在琢磨他的真实身份,半晌老汉才说:独立团是昨天半夜来的,就扎在南山沟里。早晨到村里讨水,还在南山沟里吃了顿早饭,后来又慌慌张张地往西边去了,抬着上百号伤员。他们前脚刚走,暂三军的人就追过来了,好悬哟。
王青贵不想进村了,看来独立团离这里没多远,抬着那么多伤员,还有医院、后勤的全部家当,想必也不会走得太远。他要去追赶队伍,也许明天他就会追上了。这么想过,他放弃了进村休整的打算,谢过老汉,向西快步追去,他几乎是在跑了。身后的老汉道:我估摸他们要进雁荡山了。他又一次转身冲老汉挥一下手。
一口气跑下去,前面黑糊糊的一片山影,那就是雁荡山了。雁荡山对他来说并不陌生,以前独立大队休整时,曾来过雁荡山。这个夜晚,月明星稀,很适合赶路,因为队伍就在眼前,他的双腿就有了动力和方向。他正在走着,突然前方不远处,传来了一阵密集的枪声,这是他离开辛集村一个时辰后发生的事。星星还没布满天空,似圆非圆的月亮悬在东方的一角。他狂乱的心和那枪声一样突突地跳着。他知道,自己的队伍就在枪响的方向,从枪声中判断,在前方不到二里路的地方,就是战场。他从腰间拔出了短枪,迂回着向前跑去。这会儿,他看清了交火的阵势,一个山头上有人在向下射击,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