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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家舟的这份“厚礼”,不能不让人心动。魏树斌的夫人原在黑水县化肥厂当会计,可眼下,国内一家家大型化肥厂相继建起,产品质量和数量都远非一家县属小厂可以竞争,夫人所在的那家化肥厂早就名存实亡了,职工放长假已有两三年。他调来吉岗时,亲戚朋友们都对他说,你调不调吉岗,还在其次,你媳妇的工作,倒是一个极好的机会,你正好可向组织上提出要求,将一家人调到一块去,既合情也合理,难道组织上还能再将一个公安局长的媳妇安排到一家不死不活的单位不成?到了吉岗后,魏树斌也不是没动过这个念头,可看吉岗的下岗职工也是不少,县里又对人事调动的事规定得很死,他便将这个念头暂时丢下了。话说出去,县里的领导可能会尽力办,也可能委婉推搪。办呢,眼见有凭借职权,鸡犬升天之嫌;不办呢,领导为难,自己难堪,又何苦?一次次回家,夫人都是试探,你一辈子就这样没家没业地跑啦?他也只好一次次搪塞,说稳稳当当的,你先坐好钓鱼台,等机会吧。现在机会突然间就来了,而且是做梦也想不到的美差,都说机不可失,自己是不是要把这机会抓到手呢?
窗外,天色渐渐白了,亮了,冬日夜长,这就到了清晨六七点的光景。魏树斌犹豫着,还是把电话打到东甸乡去。
“成书记,起床了吧?”
成志超笑:“这都啥时候了,还不起床?我要是周扒皮,早就把一乡人都闹腾起来了。”
魏树斌说:“昨晚喝了一顿大酒,到现在脑袋还木头似地胀着呢?”
“好好喝点热茶,喝透了,让酒随汗走出去,再到外面活动活动。早饭只素莫荤,最好是大饼子小米粥,再来一碟农家酱菜瓜,又抗饥,又解酒。”成志超笑哈哈地传授经验。
“昨晚桌上的主菜就是一碗粥,一块咸菜疙瘩。”魏树斌说。
“是谁请的你?米粥和咸菜也能请动你喝大酒?”
“这粥可了不得,鱼翅羹;咸菜疙瘩也寻常难见,肉滚滚的小孩拳头大小,你猜是什么?”
“什么?”
“红烧鲍鱼。”
电话那头,成志超怔了:“哟,吉岗县城的最高档次了。是谁请的你?这顿饭就有些讲究了吧?”
“我也觉讲究不小,所以才不敢吃独食,酒一醒就赶快打电话给你报告。是陈县长做的东,请的是县工商行行长邢凯,说是要把我家那口子调到邢凯那里去。”
成志超越发怔住了,好一阵没说话。
魏树斌说:“我心里没主意了,想讨书记一个示下。”
成志超长叹一口气,说:“按说,你家属的事,你虽没说,可我心里早在琢磨,也多有犹豫。你不像我,你家属的情况我略有所知,也不像我那口子。这事……该办,就办吧。邢凯既已出席,肯定事先已经应下来了。”
“真的该办吗?我说句冒昧的话,成书记,您千万不要有顾忌,心里怎么想的就怎么说,我魏树斌还不是个见小利而忘大义的小人。”
成志超又是好一阵没说话。
“我是不是让你为难了?”魏树斌问。
“是,我很为难。陈家舟的这个安排很见功力,也很有心机,既不违背县里的规定,又把事情办得巧妙。我想……这可视为私事,还是你自己拿主意吧。”
魏树斌说:“好,成书记既这么说,我就知道应该怎么办了。”
放下电话,魏树斌突然有些后悔。急慌慌的,把这事告诉给成志超是什么意思呢?又让他怎么想呢?我的心里,真就连一碗粥和一块咸菜疙瘩也装不下了吗?
15
几天后,成志超从东甸乡回到县委机关,没想又遇到了另外一件事。
机关食堂的早餐很简单,一碗稀粥,两个馒头,一碟小菜。成志超回到三楼东侧的办公室兼宿舍的房间时,应该是七点四十分,这不用看表,只要在县委机关,天天是这么个程序,脚步就是钟点,误差不会超过两分钟。走廊里还很安静,机关里的人上早班都是分秒必争的,争在七点五十五和八点正的那五分钟里,若迟到了,也不会在八点过后的三两分钟内慌慌急急地跑来,而是宁可再晚上半时一晌,那时再姗姗而来,就有了不羞不窘的充足理由,比如说连夜在家赶了一个什么材料,过了半夜才睡呀,再比如说先到了县里哪个局摸了些情况啊,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的。这个规律,成志超早已揣摸在心一清如水了,只是他不说破,机关事务自有分管副书记管着,这些小小不言的事过问多了,反掉了一把手的身价。主要领导的“难得糊涂”,才是最见功力和修养的。
成志超走上楼梯时,已从那串沉甸甸的钥匙中选出了开房门的一把,举步前行,就见自己的房门前站着一位年轻的女子。初升的太阳将光线明晃晃从东窗射进来,披着一身光亮的女子难让人看得真切。成志超走过去,那女子也迟迟疑疑地迎过来,原来是个不丑也不俊不会给人留下什么特别印象的一个人,三十多岁的样子,倒是那双眉眼,因火气十足而显得明亮而尖锐,还含了许多忧怨和期待,让成志超心里蓦地产生一种“又是一个上访者”的判断。
是那女子先开的口:“您是成书记吧?”
“我是成志超。”
“我……想跟你谈谈,行吗?”
“你是什么事吧?”成志超已经把钥匙插进了锁眼里。
“我是钢管厂的,想跟您说说……我们厂里的事情。”
“那你去找冯书记谈,他主管工业,马上就到。”
“我不是说厂里生产和销售方面的事情,我是说……厂里对我的处理很不公平……再说,我已经找过他了,他说这事他不管。”
“哦,那你去找邹书记,她是女同志,来信来访的事由她负责。”
“她说那样的事也不归她管。”
“那你去找县政府。县里的事情,总有人分工要管的嘛,不能什么事都找到我这儿来。”
成志超以为自己这就算一推六二五,干净彻底了。有上访者到机关里来,一把手轻易独揽接待,往往是犯忌的,也容易自讨麻烦。他在常委会上曾很严肃地说过,如果大事小情都往我这里推,那还设副书记和常委干什么?他知道,接待来访者是件最让人挠脑袋的事情,过问了你管不管?想管就难免陷入是非纠葛,这不符合“莫纷争”的既定方针。再说,问过了不想管,又怎么往外推?因此最好的办法就是练好太极功,一开始就往外推,打好太极拳,采取完全不介入政策。
成志超完全没料到女子柔和的口气里会含着让他不可推诿的强硬与锋芒:“成书记,党是领导一切的,我知道您是县里的一把手,这件事情,在县里我只能找您谈了。不然,就是找到省里,找到北京,我心里的这些委屈也一定要说出来。”
成志超一时窘住,无言以对了。他打开门,说:“那……你进来谈吧。”
女子进了屋,从随身带的一只小挎包里掏出了工作证和身份证,放在了茶几上:“我叫吴冬莉,原来是钢管厂财务科的会计。”
“原来?那你现在呢?”
“现在……”吴冬莉犹豫了一下,“现在就不好说了,说是调我去阀门厂,但我还没有去报到。”
“到阀门厂做什么?”
“管人事的副厂长告诉我说,也是会计。”
“阀门厂和钢管厂的效益差不多吧,又都是在县城里。”
“我不是计较在哪个单位能挣得多些,也不在乎上班的远近,我要说的是,我不能就这样不明不白地离开钢管厂。”
“怎么个不明不白呢?”
“是这样,”吴冬莉说到这里时,已是柳眉倒竖,双目圆瞪,喘息也变得短促粗重起来,“有一天,快下晚班时,哦,这事也有半个多月了,是上个月的27号,我们厂主管财务的副厂长说是有一笔账目要看一看,就把我叫到了他的办公室。可话还没说上几句,他嘴里就有些下道儿,胡说八道的,挺流氓,还抓住我的手不放。我以为他可能是酒喝多了,就推开他抽身往外走,可他突然抱住我就往沙发上推,还把自己的裤带解开了。我连踢带蹬的,警告他,再不松手,我可就要喊人了。就在这个时候,门突然被推开,进来了好几个人,有高厂长,还有我们财务科长。高厂长还给了那位副厂长一个嘴巴,骂他酒后无德,不如一头牲口。我当时气得趴在沙发上哭,心想,平日我老老实实做事,清清白白做人,家里也是大人孩子热热乎乎的,哪遇到过这种事?往后还让我咋在厂里工作……”
成志超长嘘了一口气,心想,原来是这种桃色新闻,便不想再听下去。他打断对方的话说:“我听明白了。所以厂里想让你离开是非之地,就把你调离了钢管厂,是吧?那位副厂长呢?”
“县工业局说,等待处理,再做安排。”
成志超点点头:“我看这样处理还算合适吧。正是你刚才的那句话,不然一个女同志继续留在厂里,难免不被人议论,说咸道淡的总不好。组织上也知你的委屈,所以才给你调换一个工作环境,这就算设身处地,很负责任了吧。”
吴冬莉却坚决地摇了摇头:“不!厂长高贯成刚找我谈话时,我也曾这么想,家里我丈夫也这样劝,说咱总算没吃什么亏,行了吧。可这些天,我脑子里翻来覆去想的都是这个事,吃饭不香,睡觉也总做噩梦,思来想去的,我总觉得这里有阴谋。”
“凡事是要多思多想,但也不要想得太多。”成志超不想再在这种事上纠缠。说心里话,起初还存些好奇,可听如此一说,便连那点好奇也风吹似地散去了。生活中的桃色故事,比这浪漫离奇的不知要有多少,听得过来吗?
“不是我想的太多。成书记,您想啊,我跟那个副厂长只是一般的工作关系,平时单独打交道很少,连句玩笑都不开的,他怎么就会突然生出那种想法,还对我动起手脚来?厂里比我年轻漂亮会说会笑的女孩子不知有多少,就是耍酒疯他也不该耍到我头上来。”
“既是酒后无德,还谈何理智嘛。”
“可我却觉得他太理智了。不然,他为啥偏找那么个时间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又为啥他刚动手,厂长就带人冲了进来?事情要是太凑巧,反倒就有鬼了。”
成志超不由一怔,不能不说这女子的反诘很有道理,这显然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疑问。他问:
“那你说是为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