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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会让你带走她!”
35
那天以后,亦轲仍天天去陪母亲,也天天可以碰到父亲。
亦轲会静静地看着他为母亲做这样做那样,低低地跟她说许多许多的话。
他甚至买了一套理发的工具,细细地给母亲剪短了发。
看着亦轲因为惊讶而睁圆的眼睛,他笑笑说,“最初,大家都舍不得上理发店,有一个江苏的老乡带了一套理发用具,学着互相剪发,先是男的相互帮忙,练得熟了,有女孩子也来让我们剪。”
亦轲也不答言,只定定地看着剪下来的一缕一缕花白的头发。
剪完了,又打来温水,仔仔细细地为母亲擦掉脖子颈里碎发,看他微微跛着腿端着水往卫生间里去,亦轲终于站起来,接过他手里的盆。
几乎要咬紧牙关,才压下几次冲口而出想问的话,倒底是怎么会?这腿?
谜底是苏惊涛给揭开的。
苏惊涛说,轲轲,你倒底是怎么想的?
亦轲说,什么怎么想?他休想带我妈走。
不是说这个,苏惊涛说,咱们当然在把妈妈留在身边,国外是有好医生,可是国内有咱们俩好儿子啊,这可是什么也代替不了的。我说的是。。。
亦轲呸一声,什么俩好儿子!脸渐渐又红起来。
苏惊涛把他搂过来,笑着说,“别打岔,一会儿我又给你这个小天才领岔了道。我是说,你就真的一辈子也不原谅你爸?”
亦轲不作声。
“你知不知道他的腿是怎么跛的?”
亦轲没回过头,却竖起了耳朵。
“其实,他当年出国并没有申请到奖学金,一直边打黑工边读书的。一年以后,他遇上了车祸,好容易保住了命,一条腿却跛了。他,很想继续念书。后来就遇到了那个女人,比他大上不少岁,愿意帮助他。他。。。不是没有心里挣扎的,这些年,他也。。。并不快乐。”
亦轲沉默半天才开口,“你倒是知道的清楚,就瞒着我一个人。”
苏惊涛说,“是我找的他,轲轲。我知道你想知道。我知道你其实并不象你认为的那样恨他。”
“不对!我就是恨他!什么样的事情也做不了他抛妻弃子的借口。”
苏惊涛从身后抱住亦轲,“轲轲,恨是用别人的过错来惩罚自己,这话有点儿俗,可是说得的确是个理儿。轲轲,我知道,你不快乐,这些天,你的眉头都是锁着的,无论我怎么努力,你一点儿也长不胖。你打算这样一辈子下去,我也会陪着你。但是我还是希望看见你快乐,看见你笑起来,听你时不时灵灵利利地糗我两句,看你吃得香睡得足,我这心才能踏实。”
亦轲转身把脸埋进苏惊涛的怀里,这些日子以来,他越来越喜欢这个姿势,象个孤独的小鸵鸟,终于找到了温暖的沙堆。
第二天,亦轲在病房又碰到了父亲。
父亲说,轲轲,可以出来一下吗?有些话想跟你说。
亦轲跟着他来到走廊上。走廊的尽头,有一个小小的阳台,两人站在里面。
卓世宁看着亦轲瘦而精致的侧脸轮廓,“轲轲,过两天,我要回去了。”
亦轲一愣,回过头望着他。离得近,他两鬓斑白的发跳入眼中,因为跛了的脚,两个肩膀有着不明显的高低错落。
他,也是快半百的人了。
亦轲心中刺痛之下,一句问话冲口而出,“不过完年吗?”
卓世宁微笑着,“不了,美国的大学没有春节的假,就要开学了。我想。。。”
“妈妈,我不会让任何人带走的。她是我的母亲,照顾她是我的责任。”
“是,”卓世宁叹一声,“轲轲,你是个有责任感的好孩子。不象我。。。但是,请让我负担全部的费用,不仅仅是弥补我这些年的罪过,也是因为。。。我想治好她,以后,我会经常来看她。过去的不能重来,未来总还可以把握。”
停了很久,亦轲点点头。
“不送你了。。。我。。。这两天也要去上班了。”
“好的。你。。。多注意身体,苏警官,是个很好的人。”
“啊,他是的。”
“轲轲?”
“嗯?”
“可不可以。。。让我。。。抱抱你?”
突然,病房里传出女人凄厉的尖叫,两人同时向里冲去。
病情发作的并不是亦轲的母亲。
父亲去办一些手续,亦轲静静地坐在母亲的面前。把头枕在妈妈的膝上。
他说,妈,我们要不要原谅他?你告诉我。
母亲不说话,嘻嘻笑着玩着亦轲的耳垂,厚厚软软的圆圆的耳垂。
跟爸爸一模一样的耳垂。
36
父亲走之前的那个晚上,亦轲翻转了整整一夜。
快天亮时才朦胧睡去。
却觉得自己翻来复去地在看那一封信。
信上是深浓而绝望的字迹。
用生命向你谢罪。
恍惚间仿佛看见俞明渝从高处缓慢地坠落。
却在即将落地时,那一张脸变成了父亲的模样。
亦轲在梦中无声地大叫,啊,不!父亲,你虽有错,但罪不至此,罪…不…至…此!
亦轲浑身冷汗地醒来。
冷汗出了,心头却明净起来。亦轲一个翻身坐起来。
苏惊涛也坐起来,不等亦轲开口,他就说,“明白,司机马上整装待命!”
赶到飞机场的时候,正好来得及。
亦轲慢慢地走过去,走进男人张开的怀里。
亦轲小声地说,一路平安,爸爸。
不原谅他人的错误与罪过,如何能摆脱自己的伤痛与哀愁?
苏惊涛的心里一松,笑了。同时觉得太阳|穴处突突地跳着痛起来。
从亦轲受伤一直绷紧到现在的神经,总算是可以歇一下了,整个人一放松,在晚上回来时居然发起烧来。
朦胧之中,看到亦轲忙着拿药倒水,不断拧了冷毛巾给他敷额头。想叫他不要担心,可是倒底还是撑不住地睡着了。
倒底是人强马壮的苏警官,第二天一早就觉得全身松快了,只有胸口处闷闷得象压着什么。
睁开眼就看见胸前一颗黑脑袋,刚一动弹,就惊醒了人。
亦轲迷迷蒙蒙的眼睛看过来,伸过手在苏惊涛的脸上从额头到下巴到耳朵抚了一遍,突然笑了。
纯净动人的笑容象朝阳似的一层层地在他脸上展开。
他用光洁的额头蹭蹭苏惊涛满是胡茬的下巴,继续睡。
又是春节了。
这一次苏惊涛是带着亦轲去二姐家的。
二姐一看见亦轲就喜欢上了。那么清秀的一个男孩子,知书达理的。
她做了一桌子的好菜,拉亦轲坐在身边,倒把苏惊涛掠在了一边,苏惊涛喜得只会傻笑了。
二姐夫背过身去对二姐说,这个孩子真是,长得好,学问好,工作好,家教好,除了不是女孩子真是没得挑,别说,这两人站在一处,还真是怎么看怎么般配。
夫妻两人叹一声又笑一声。
二姐的女儿今年上小学六年级,红润白胖的一个小丫头,见到亦轲立刻变成了橡皮糖,粘到前粘到后,一声一声脆生生地叫洛哥哥,洛哥哥。
苏惊涛说,错了错了,你把辈份叫乱了。一定要她叫叔叔。
一大一小纠缠不休,最后还是苏惊涛掏出三张红票子才摆平称呼的问题。
苏惊涛看她抱着亦轲的胳膊说长道短的样子,对二姐说,你看你看,你们家丫头到多大年纪就会泡帅哥了,我也算是帅哥一名吧,你好歹也理我一理,钱到了手了就把我撇在一边了。
小姑娘翻翻眼睛说,现在是女权社会,流行中性美,你那种muscle型的已经过时了。
说得苏惊涛目瞪口呆。
这一天,正是亦轲二十三岁的生日。
吃完晚饭,苏惊涛又摆出了大蛋糕。
二姐拿出一个厚厚的红包硬塞在亦轲手中,说这钱可是有讲究的,不收下是不行的。
亦轲从小家庭不幸,也并没有人告诉他这些风俗,只望了苏惊涛,三分羞涩三分怯,是从未有过的可爱模样。
等到两人关在厨房里洗碗碟的时候,苏惊涛才告诉他,这个钱在N城的风俗里叫“改口钱”,新媳妇进门第一次改口叫妈时,婆婆必须要给的。
亦轲的脸腾地红了,慢慢地睫毛上湿湿地染上了一点点的水汽。
苏惊涛看着他,V领毛衣里面穿着白色衬衫,露出纤长的脖子,隐约可见红晕一路延伸到细巧的锁骨。
从身后抱住他说,轲轲,我有东西送给你。
亦轲说喂喂喂,快放开,叫姐姐他们看见。是什么东西?
苏惊涛从裤兜里掏出一个兰色丝绒的盒子,打开,里面是一对戒指,朴素的白金,别无修饰,色泽却清亮如水,一个大些,一个略小,都是男式的。
亦轲笑,说,喂,这个东西戴在手上可太招摇了。
苏惊涛说,“不是叫你戴在手上的。”
变戏法似地掏出两根红线,一个戒指上拴一根,把略小的那个戒指套在亦轲的脖子里,从衣领里送进去,自己戴上另一个。
“这要是搁旧社会,你可就从此跟我姓了。”
亦轲哼一声,背过脸去却摸着毛衣下小小的突起咬着唇笑。
那以后,每到周末,二姐会叫两人回家吃饭。临走还带了生的熟的一堆吃的,又给亦轲打了新毛衣。
亦轲会在饭后辅导小姑娘做功课,无论多难的奥数题到了他的手里都迎刃而解,把小姑娘佩服得不行,常常冷不丁地送上湿碌碌的香吻,惹得苏惊涛怪叫一气,两个人献吻与阻挠的戏码演个没完没了。
又一个周末,二姐的电话过来了。
却是带着哭腔。
“我家丫头在大哥那边说走了嘴,说小舅的叔叔如何如何,家里好象知道了,这次又是大哥出面把亦轲找出去了!”
37
苏惊涛觉得自己浑身的劲儿都给抽干了,他不敢开车,不敢打电话给亦轲,坐了公交车回家。
进了小区,一下在路牙子上坐了下来。
想起许多许多的事。
想起初遇亦轲的晚上,那个男孩儿象一滴水珠,从此露进他的心田。
不过两年的功夫,却发生了那么多的波波折折,好象一个疲累的赶路人,一眼望过去,白茫茫一片,哪里才是路的尽头?哪里是可以歇息的家园?
苏惊涛从来没有如此的无助。手抖得对不准钥匙孔。
一进门便发现亦轲已经回来了,门口放着他的鞋,外套挂在衣帽架上。
他叫了一声亦轲。
没有回应。
走进客厅,赫然发现亦轲的小皮箱放在沙发旁。
苏惊涛大叫一声不!亦轲!
冲进卧室。
里面没人。
又冲出来,却见亦轲抱着一大堆衣物从阳台上走进来。
“干什么?叫的这么凄惨,会吓坏邻居的。”
苏惊涛上前连人带物下死劲搂到怀里。久久不撒手。
亦轲喘着气说,“你干什么?一回来就抒情。快被你勒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