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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惜朝露出一个奇怪别扭的表情,还未来得及开口,却又被萨兰执住手问道:“怎么不给我介绍一下你的这位朋友?”
几步之遥外,白衣苍寒,剑若青霜。
唇紧抿。鼻高挺。人傲。
戚少商抿嘴,苦笑。
这样一笑的时候,大大黑黑的眸子便不那么寒傲了,更把他天生的俊朗英武衬了个十足十,便是完颜萨兰也忍不住目不转睛地在他面上停留了半晌。
戚少商叹了口气。
——他担心的不是顾惜朝的心意。
——他可惜的只是这位五公主:一腔芳心此系,怕要深情空付流水。
迎上萨兰那双乌溜溜上下轻转的眸子,他微微颔首:“在下戚少商。”
不得不承认,眼前的这个少女依在顾惜朝身畔,黄衣粉艳,青衫笼烟,都是神仙一般的漂亮人儿,并在一起,倒确是一对璧人。
如此想来,戚少商心里不由隐隐的酸了一酸。
如大暑天里含进一颗青梅。
但,涩楚处却是心定的凉彻。
戚少商把苦笑换成一种调笑,好整以暇地瞥了顾惜朝一眼道:“公主说的不错,顾兄弟本就一表人才,如今可更多了一身英雄气概!”
顾惜朝眉头一跳,编贝般的牙齿微一咬嘴唇。
那模样看在戚少商眼里,恁地说不出的动人可爱。
他知道他吃不得暗亏,受不得奚落,他只等着他来辩,来驳——
可他竟然根本不接他的话。
顾惜朝扭头,自向萨兰柔声道:“听话,刀剑无眼,战场不是你顽的地方,我遣人送你回上京会宁府。”
“好容易出来了,我才不要回去。我自己能保护自己,再说,还有你和宗翰哥哥在,我什么也不怕。”萨兰撅起唇角,目中波光盈盈。
这样的一双眼睛,谁能忍心拒绝?
至少,顾惜朝就不能。
所以顾惜朝马上觉得头很疼。
非常疼。
三日后,金国西路军自河阴发兵,降朔州,分兵由胡谷寨入境,越家计寨,直至代州,并无一战。
代州守臣李嗣本率全城吏民请命,忻州、石岭关之宋军闻风皆降。
忻州守将贺权知大势已去,大开城门以迎金军入城。
至此,女真军如入无人之境,直趋太原。
残阳。
孤烟。
忻州城外。
春深,春已暮。
关山多铁色,谁染杏花红。
风猎猎,鼓满衣袖,欲飞。
手臂迎风而扬,鹰展翅,飞向垂天之云。
放鹰的书生,眼亦锐利苍冷如鹰,高傲而又充满悲悯。
沧海沉沉心不死,庙堂渺渺梦难飞。
千秋霸业谁人许,百年江湖何处归。
书生仰首,青衣漫卷。
他朝远远城关做苍凉一望,忽泛起一种破碎般的眼神。
留给身后桃花树下立着的年轻王侯公子一个渺然背影。
桃花已落。
人伫立。
锦袍玉带、绝代风华。
白衣如雪,似为祭奠这落红无数。
日渐沉,花尽残。
他的眸子里却有江南三月,柳絮飘舞,草长莺飞。
灿若桃花。
他的笑容,却比桃花更艳,更美。
“你来此就是为了和我一起赏夕阳么?”
顾惜朝轻轻回身,眸色里染着一抹落霞,如水。
“偷得浮生半日闲。如此乱世,能有这样一刻赏赏落日实在难得,你我又何必辜负呢?”
“登高望远,这半刻残阳,又怎敌得上摘星揽月的高高在上——”顾惜朝微微一笑:“方小侯爷,你说是么?”
方应看抚嘴轻笑。
他用不着在他面前掩藏心事。
他也从不打算掩藏。
所以他笑,然后顾左右而言它:
“宗翰曾担心在代州与宋军必有数战,说什么初战不无劳力,其余可乘胜破矣——他却料不全你的机心,我的本事。”
——方应看眼珠一瞬,似笑非笑地望向顾惜朝,摇头道:“我也没料到,向来狠绝无双的顾公子,真肯为了与戚少商不轻造杀孽的一诺,便耗费如此的心思智计,恩威并施,步步为营,到底不费一兵一卒诱降了李嗣本与贺权,夺了代、忻二州。”
“那也要多谢方小侯爷你的暗中引见促合才是。”顾惜朝眉目轻舒,淡淡道。
方应看负手踏前一步:“你我各取所需,顾公子又何须客气。”
说罢,缓步踱至顾惜朝面前站定,清朗而笑道:“天下没有永远的敌人,也没有永远的朋友。不过这会子,能跟顾兄你共同进退,化敌为友,联手相扶,在下实是不胜荣幸。”
“你我断做不了朋友。”顾惜朝斜睨一眼,冷冷道:“顾某交不起小侯爷这样遇事则离弃,临危即舍负的朋友。”
方应看眸中阴鸷一闪即逝,笑容不改:“顾兄说笑了。天下英雄出我辈,放眼朝野,在下所敬仰者寥寥可数,顾兄当算其中之一。你做你的大金国功臣元勋,我得我的半壁飘摇江山,如今可不正是咱们携手并进,共创大业的时候?”
“顾某真是孤陋寡闻了,小侯爷敬仰的人在下倒一个也没听说过,忌惮而欲除之而后快的倒是知道几个,顾某怕是还远不够资格列进去。”
顾惜朝不露声色地说完,缓缓将几片被风卷到身上的桃花残瓣拂了下去。
碧红的花瓣,点点沾在青色的衫子上,温柔,如梦。
他拂花的手势很轻,很柔。
轻柔的,像是怕惊醒了这一个绝色的梦。
方应看静静地看着他,目光随着他的手势而翩跹。
是这样的一双手。
——方应看突然升起了一些恼意,一些,嫉妒。
——这感觉令他有点不爽。
“你和我不一样,你心里有情——”方应看挑了挑好看的眉毛:“这很危险。”
“我和你是不一样。”顾惜朝出神地注视着飘落在地的花瓣,应了一句:“你为了你自己,可以牺牲其他一切,我却不能。”
方应看沉默了一下。
然后,一字一字道:“我只对别人狠,而你,是对自己狠。”
顾惜朝冷哼了一声。
方应看突然毫不相干地说了一句:“可惜。白愁飞遇上了苏梦枕,落了个这么悲惨的下场。”
顾惜朝负手,遥望夕阳,突兀地接了一句:“志气太高,野心太大,锋芒太露,只怕还没来得及一步登天,做主子的已容不下他,你说呢小侯爷。”
方应看不再说话。
夕阳正好。
这个黄昏,他和顾惜朝,一起举头,负手,共赏夕阳。
【戚顾】'千山暮雪(下)'层云万里…(十)
10、
秋风。
秋雨。
愁煞人。
叶落,天下知秋。
汴京城内,秋意正浓。
神侯府小楼。
李下瓜田阁。
凭栏处,霜叶红于二月花。
凭栏人,却无心赏。
白衣衬着红叶。
骨冷,神清。
人已销魂。
终日曝神伤, 岂料年年岁岁长?
诸葛神侯的目光落在那白衣的身影上。
悠远,绵长,深沉。
如一声叹息。
“胡马南掠,朝廷措手无防,燕云各州或溃或降,节节败退,金西路大军已接连夺了朔、武、代、忻四州,童贯不听马将军的劝戒及时布署应敌之防务,一味隐瞒败绩、慌报军功,如今居然弃太原要塞于不顾,南逃回京,将陕西、河东、河北三地拱手曝于金人——如此丧尽军心,我朝危矣。”
——诸葛神侯说这话的时候,目中聚满浓浓的忧色。
道不尽,化不开。
——忧国,忧民。
轻扶窗栏的一只手缓缓放了下来,拣起膝头的一片红叶。
叶红深蕴,更显得拈叶的手指没有半分血色,苍白的几近透明。
无情的面容染着愁,带着倦。
他的语调却扬着怒意,漫着愤恨:
“平日那童贯何等威风,一旦风云突变就心惊胆战抱头鼠窜,如此厚颜无耻之人,他还有什么面目去见天子?!”
“天子?当今圣上误信奸祚,圣听乏匮,之前杀了求庇的张觉,函其首送之金主,已早使辽国降人人心丧尽,再不能归心我朝了!”
“这只怕都是完颜宗翰的主意——宗翰身侧有他……匡扶指点,自是如虎添翼。”无情纤长的睫羽垂下一片阴影,幽幽叹道:“太原危矣。”
“太原地势险要,其民劲悍,金兵未必能够轻取。只是圣上一味沉缅声色,怠弃国事,荒于政务,全然无心整顿军务、抗金备战,兵临城下之日不远矣。金人素来能征善战,如今添了个天纵奇才的顾惜朝,这一天,只怕会来得更快了。”
——诸葛神侯目光沉郁,拈须再道:“攘外必先安内。君是亡国之君,臣更是亡国之臣,乱臣贼子只惟恐天下不乱。最近那正蒙圣宠的神通侯府方小侯爷,似是已有些按捺不住了。”
无情目光一动,没有再接话。
他和诸葛神侯一起,放眼远眺向窗外天空。
天空下,这座,堂皇富丽的京城。
落鸿声中,繁华如梦。
一城飞絮,几度秋风。
长恨还无用。
三日后,一路势如破竹的金朝西路军攻破石岭关,前锋进抵太原城下。
此际,宋朝遣河东、陕西军共计四万兵力援救太原,于汾河之北为宗翰所败,损万余人,随之散。
然,太原知府张孝纯与副都总管王禀,率童贯所留胜捷军残部三千人,动员全城军民誓死守城。
宗翰率兵围攻多日,无法撼动其分毫,反有所伤亡,无奈之下,只得暂驻军太原城外三十里,再谋攻城之法。
夜深。
灯千帐。
中军帐内,灯火通明,却漫着说不出的肃穆凝冽之气。
“顾兄弟可有破城之法?”
完颜宗翰的声音低沉,带着掩饰不住的几分急切与烦躁。
“在下倒是以为,完颜兄大可不必急着破城。”
顾惜朝微微掀了掀眼帘。
他的声音淡定,不徐不急:“太原地势险要,城内兵精粮足,张孝纯忠心不二,王禀颇通兵法,更兼之民心齐结——夫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咱们若要硬取,一来我军将士必增无谓死伤,二则难免旷日持久,实无益于我伐宋大计。”
宗翰拧眉点头道:“你所言甚是。然太原城若久攻不下,届时咱们驱兵南下,他们反派兵自后围击,岂不令我军腹背受敌?”
“元帅只须派兵围之即可。”顾惜朝泰然自若,悠悠言道:“只消一些时日,城中粮草自有耗尽之时,届时太原可不攻自破也。”
宗翰怔了怔,唇边慢慢漾起一个笑容:“就依你所言——”
“有你在此,我大金国挥军南进一统中原,指日可待矣”
他忍不住兴奋地说了一句。
他说的真心实意。
可听的人却眼神飘忽。
顾惜朝飘忽地看了戚少商一眼。
灯影里,戚少商的白衣上洒着柔柔的黄晕,说不出的和煦。
他坐得笔直,他的身形一向这么挺拔。
他的目光也笔直地落在地面上,仿佛从来不曾离开过一样。
“得太原,即可扼宋之咽喉尔。”
——顾惜朝的目光定在戚少商身上,口中缓声而言道:“只消在城外矢石不及之地筑城环绕,分人防守,围点打援,此谓之锁城法,太原城再固若金汤,也将成我囊中之物。”
灯芯扑剌剌的一响,灯火突然晃了一晃。
戚少商的眸光也跟着晃了一晃。
一晃神的功夫,顾惜朝已暗暗叹了口气,长声将最后一句话说完:
“如今只须留银术可固守太原,我等不可延误战机,明日当即刻率主力兵马向隆德府、潞州、泽州而发,过南北关,渡河与东路军马合围汴京!”
“好,好,好!”
宗翰仰颌大笑,禁不住连呼了三个好字,点头赞道:
“真不愧为我大金国当年第一勇士的后裔,小沐说得不错,武功智谋,行军布阵,除了你,我女真怕是再难找出第二个来。萨兰若有幸得你为夫婿,是她的眼光,她的福气!”
顾惜朝隐隐有些不悦之意,轩眉道:
“在下与亡妻之情未泯,并无续弦之意。且如今大事未定,更遑论儿女私情,这些话,完颜兄以后还是休再提起了罢。”
宗翰若有所思地望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