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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一股怒气,烦燥的心情无法平静,就想找个人来寻个衅儿发发火。满街都是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各忙各的事.谁有功夫和她拌口舌?情场失意,官场得意的吴天娇一天也不想多耽搁,收拾好简单的行李,交给门房,托付他们有顺车带到高原,然后独自一人就上了火车站。下了火车才知道.说是高原站,其实离县城还有几十里路呢!此时已近傍晚,进城的班车早没影儿了。吴天娇无奈,只好打听就近的旅馆。事有凑巧,正好有一辆破旧的大卡车冷古丁停在她身旁。驾驶室伸出司机的脑袋:
“师傅,搭车吗?去高原。”
吴天娇稍一愣神,就毫不犹豫地钻进驾驶室。
山里的天,小孩的脸,说变就变。太阳刚一落,就成了漆黑一团。司机拧开车灯,公路成了一条白色的飘带。开车的小伙子精精瘦瘦,两眼炯炯有神。看样子他是跑夜车的老手.一只手熟练地转动着方向盘,另一只手摸出香烟点上火。好像旁边没坐人,他看也不看,理也不理,只顾一个劲地换档、加油、转方向。
“师傅,到县城多少钱?”吴天娇无话找话。她知道这些司机.顺便捞点外快,钱不会少要。
“不,不要钱。”司机用眼角扫了她一下,而后狡黠的说,“到前面卡子上,帮我说句话.放我过去。我能看出来,你是个有身份的人,咱山里的土八路,就怕你们这样的人,穿着整齐、模样漂亮,只要你一开口,保管能成。”没想到,小司机还是个挺会说话的人。
“卡子,什么卡子?车上拉的啥?”吴天娇暗暗吃惊,心中掠过一丝不祥的预兆,可别遇上辆黑车。
“料子。噢,说料子你不懂,你们城里人叫油菜籽。送到城里去榨油,老虎口最近设了个卡子,公家说叫检查站,凡过往的车辆,交了手续费才让过。”
“手续费,交多少?”吴天娇不解的问。
“那要看你的运气了。三十、四十不等,一仟两仟也有。你们女同志好说话,帮忙讲个情,兴许少要些。”
“一两仟,你们交得起吗?”
“交不起也得交呀!谁都清楚,手续费都装进那些人的口袋里去了,公家只不过担个虚名。收了钱连个白纸条儿都不打的。”
“你们不会卖给国家吗?”吴天娇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蹊跷事。
“卖给国家?你没到过那些收购站。一个个歪眉邪眼,脸跟驴踢了似的,给他送货,好像给他要钱。一斤料子少付一毛多钱,还要鸡蛋里挑骨头,扣水份、除土质,压级压价。收购站不从中间过一手.他们的奖金哪儿发?到头来,吃亏的还不是老百姓。”
“你们就没办法了?”吴天娇不知是支持还是反对,便随口问了一句。
“办法有是有,不过也难哪!你耍把戏,我变魔术。乡亲们把料子榨成油,再拿油换粮换米,这样划算些。再不就是直接拿料子换粮。就是这,我刚从部队复员回来,放上我全部的复员费,又东借西凑,买了这辆破车,实指望赚点钱娶个媳妇.我今年就二十三岁了……”小伙子偷偷瞅了一眼吴天娇,见她听得认真,又转过脸去接着说,“谁知道过一回卡子罚一回款,别说利钱,本钱都赔完了。我是每过老虎口,浑身都发抖……”
“哦?——”这位和自己兄弟同岁的小伙子虽然志气不小.本事也挺大,但他毕竟躲不过老虎口,吴天娇想。
说话间,眼前就是老虎口。只见一根电杆横放在路中央,两道多节手电筒指向驾驶室。吴天娇不得不用一只手护住眼睛。司机急忙刹住车,打开车门飞也似地跳下去,随手麻利地掏出个纸包,满脸是笑说:
“哎哟,是你们二位呀?辛辛苦苦.这次钱都买成料子了,手头有些紧,下回一定补上,兄弟绝不食言。”说完,双手捧着纸包和两支香烟一块恭恭敬敬递了过去。
吴天娇从驾驶室朝外望去,拦车的两位一高一矮,高的胖大瘦的矮小。大胖子不时贼眉鼠眼朝她这边瞅,瘦猴儿手快一把扯过纸包,攥在手心里捏了捏,就着司机的打火机点燃烟,眯缝着眼睛低声问:
“几打?”
“二十。嘿嘿,实在不够人,你和常大哥对付着买包烟,下次……”
“放你奶奶的臭屁!这里是哄娃娃的啊?知不知道这是检查站,少罗嗦,把车开进去。”瘦猴儿分明是嫌钱少,顺手一摔,纸包扔到地下。
“车上是什么人?”胖子的眼神一直在留意车上的女人,他是个色利并蓄的,见司机不肯放血,索性在色上找点平衡。
“我亲戚,一块儿进城到县上办点事。”小伙子一怔.他不敢说是搭便车的,按规定货车拉客也得罚。他弯腰捡起地上的纸包,心里暗暗埋怨开了吴天娇:大姐呀大姐,你为啥不替我说句话呢?你要是有钱掏两打,咱俩不是都过去了吗?
吴天娇不知说啥好?她从来未遇到过这种场面,因而很难堪。再说,她只听到小伙子的一面之辞,万一车上是违禁品昵l
“走.一块带走!”瘦猴儿嗓门从低调升到高调,这回他不怕有人听到。
吴天娇和小伙子一起被带进检查站。
“站长”是位三十多岁快四十岁的汉子,个不矮,胖圆脸,眼微小,眉不长,鼻稍短,口较阔,身高体胖,看着就是一副官相。“站长”被从睡梦中唤醒,睡眼醒忪地打着哈欠走出里间屋,嘴里含糊其辞地嘟咙着。正当他要张嘴骂人时,眼光突然看到吴天娇,他张大的嘴惊讶了好半天都忘了合拢来,心里犯嘀咕:哟嘿,这小娘子长得花容月貌,比我家那个贼婆娘可强多了!别说全县城,就是演电视拍电影的挑演员,也难找到这么样的。看那张脸,瞧那副身材,尤其是那两道眉一双眼,不把你的魂勾去,也把你的魄收走。他不敢在女人的脸上多停留,目光转向开车的小伙子:
“又是你呀青光眼,这回拉的啥货?”
“料子。嘿嘿,主任,抽支烟。”叫作“青光眼”的小伙子急忙敬上一支烟,随之恭恭敬敬点上火。小伙子其实不叫“青光眼”,他的原名是秦国元。
“这位哪?”被秦国元称作“主任”的人斜眼瞅了瞅吴天娇。
吴天娇坐在长条椅上被几条壮汉用火辣辣的眼光瞅着,很不是滋味,仿佛有无数的毛毛虫在身上爬来爬去。她稍一欠身,冷冷地说:
“我有事路过,只是搭一下便车,不知这有什么不对?”
“球!刚才还说是青光眼的亲戚呢,这阵儿又成了过路的了?分明是坐地分赃的老板娘。朱主任,照章办事,扣起来再说。”说话的胖子名叫常根福,他才是老虎口检查站的站长,由于朱主任今天过来检查工作,他自然退居”二线”。
“先交一百块罚款!”瘦猴儿认钱不认人。今天手气不顺,过往车辆太少,他还未开张呢!
“你们奉谁的命令?我违犯了什么条例?你们这么做不违法吗?”吴天娇面对这种强盗般的行径,忍无可忍,据理反驳。甚至她有些怀疑,这儿究竟是谁家的天下,怎么容忍这些人在这儿胡作非为?
“好厉害的一张嘴!”常根福站起来,两手叉腰。瞪着一对牛眼吼道,“由球你还要翻天了。实话告诉你,我们是奉县长的指示,这是我们县上的朱副县长。朱县长在这儿,他说了算。不服气,明天找县长告去呀l”
“好了好了。先打发他们两个住下,明天再处理!”朱主任有他的打算,好不容易捞到一条大鱼,可不能让她撞破网跑了。凡事欲速则不达,要耐心收网,从长计议。他断定,一个风流女郎,半夜三更和一个倒贩子混到一辆车上,肯定不是好货。当着两位下属的面,他不便把事做得太过火。等回到县城里,再慢慢消遣这个俏娘子。
吴天娇住进老虎口检查站附近的客店里。住宿费吓人一大跳,一夜竟要三十块,而且还是七八个人挤在一盘大炕上。她跟着女店主走进房间,刚一拉电灯绳,就见六七个人头“唰”一下竖起来。女人们嘴碎话多爱打听,七嘴八舌问起来:“哟,妹子,看你也是做大买卖的,这次亏了多少?”“大姐,干啥生意呀?”吴天娇望望这些可怜的乡下女人.半天不知说啥好。倒是店主嘴长话多:“这位嫂子是拉料子的,一卡车都没收了。”
吴天娇真是哭笑不得。不过她能看得出来,眼前这些衣着朴素的山村女人对她并无歹意,还有人替她叹息说:
“一车油料子,要几仟块钱呢!我们苦几年都挣不够这个数。”
大家心里都有事,躺在炕上睡不着,索性坐起来闲聊天。店家怕费电,拉灭了灯,随她们怨天怨地屙屎放屁。
粗嗓门的妇女说:“我一辈子没做过生意。听人说城里人爱吃鸡,还专爱吃咱乡下的土鸡。我大了一次胆,收了十几只鸡婆,搭了辆长途车,想进城赚几个钱给娃娃交书费。刚到老虎口,就叫麻猴儿查出来了。定下的罪名是:客车不能代禽畜。”
细嗓门的妇女说:“麻猴儿可坏着哩,本无正式工作,有人见他在县城迸过米花、吹过糖人。这号子人啥政策不懂,不知怎么叫姓朱的主任给搜罗来了?”
粗嗓门妇女又说:“鸡收了就算了,打官司告状划不着。给我几个路费我搭车回家不就完事了。人家说不行,要我在这店里住着,给我男人捎话,让他带路费、店费来领我,把人欺侮到一百一了。”
细嗓门妇女消息灵,说:“你们不知道?检查站往这儿送一个人,店家就给拾元的回扣。鬼着哩!”
低嗓门妇女说:“我们自己家喂的猪,杀了舍不得吃.想拉到城里卖几个钱,也收了。说是没检验、谁知道病猪不是呢?”
又是细嗓门妇女说:“检验啥哩?少的他们几个分了,多的就拉到县里去,让县长们分掉了。姓朱的主任红得很,都是老县长给他撑腰哩!听说最近要来个新县长,还是女的哩!”
粗嗓门妇女说:“男的女的一个话,当官的都是给自己挖光阴(钱),有几个是给百姓办事的哩?”
吴天娇听着听着,禁不住一阵脸颊发红,心跳加快。幸亏关着灯,要不然她真臊得没地方躲。
高嗓门妇女开了腔,她说:“我家没男人,我是寡妇拉娃娃,家里日子难辛得很哩。屋里的尕娃娃生病了,我自己开着三马子连夜进城去抓药,黑麻胡洞地没瞅着,把检查站的杆子撞折了。大胖子要罚我二百块钱,我身上的钱不够.就把我的三马子给扣下了,要我明天取钱来领车。我家的娃娃还病着哩!这些驴日的不是人……”
说完,高嗓门妇女放声大哭,其他的妇女也跟着啜泣。
还有个女孩没讲话,是个哑巴。细嗓门妇女悄悄告诉吴天娇,哑巴女孩叫胖子常根福糟蹋了。哑女孩虽然不会说,性子烈得很,天天在检查站门口转,一见胖子就又哭又闹。胖子说了明天要送哑女孩到县收容站去哩,她自己还不知道。
大家讲完了,最后轮到吴天娇,有妇女说:“说吧,大姐,把心里话说出来,心里好受些。”
吴天娇想了想,说:“这样吧,我给你们每人写张条。你们拿着条子去找新来的女县长,她会帮助你们。”
“你认识那个女县长?”妇女们立刻对她刮目相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