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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吧,我和你一块去”。
朱洪林嘿嘿咧嘴笑了,摸了摸鼻子说:“榆生哥,早要这么说,我就不费这么大口舌了。快走吧!”
董榆生从朱洪林家出来的时候,天就快擦黑了。拜奶见了他亲热得不得了,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他因为事忙也有些日子没来看拜奶了,还是因为父亲那一层关系,多少年来两家一直当亲戚走。赶上今天这个喜日子,看把老人家高兴的。朱洪林家坐了一大屋子人,这个敬两杯,那个端两盅,他溜号,门都没有。无奈何他只好硬着头皮过了一关才放人。这几年他抽烟不行,酒功夫可见长,一斤多喝下去,好像也没见头重脚轻。快到家门口了,不知天娇走了没有,心里忍不住扑腾扑腾乱跳。人家初次进门就让人家苦苦等了这么久,仿佛自己是个多了不起的人物?又一想不对,如果真是天娇来了,起码不哄动半个村子,娘还能由着他在这儿“避清闲”?不是天娇又是谁呢?他疑疑惑惑地进了家,忐忑不安地推开大门,院里很安静,爷爷大概睡了,母亲房里的灯还亮着。董榆生喊了声“娘”就进了屋.此时他已断定来人肯定不是吴天娇。
屋里的女人一出溜下地,从炕沿下站了起来。董榆生抬眼一看,面无表情地笑道:
“梅生,原来是你?”
母亲见榆生这么晚才回来,老大不高兴,嗔道:
“榆生,你看你,都三十好几的人了.没个正样,事事还让娘操心。上哪儿喝酒去了?看看脖子都红了。人家梅生等了你整一下午,你连个照面都不打,像话吗?快去洗把脸,梅生有话要和你说哩!”
“有事就说吧!”董榆生沉下脸来冷冷的说了一句,他想起在法院受到的不公平待遇。梅生直直地站着,看着榆生,不吭声。
“榆生,怎么这样说话?去,到你屋里去,和梅生好好谈谈”。母亲看出榆生气色不对,连忙从中调停说。
“娘,天这么晚了,孤男寡女的,万一传出去……”
“大婶,别难为榆生了。要不我改天再来”。
“不行,这么大老远的路来一趟不容易,怎么好意思让你走”。母亲换了换口气,转对儿子说,“榆生,去吧,有啥影响娘替你顶着”。
董榆生慢吞吞地说:“那就走吧!”
母亲不放心,又在后面叮嘱了一句:“梅生要不今晚就别回去了,话说完了过来和大婶睡下”。
董榆生住的房子是一幢二层小楼,装潢得不算华丽,但很雅致。楼上是卧室,二层三面都是阳台,阳台上摆满了各种花卉,白天母亲领梅生看过了。卧室旁边是书房,书房里有四个书架,全部装满了书,榆生的爱好很广泛,科技、文艺、政治、历史古典,应有尽有。光是字词典就有几十本,《词海》、《辞源》、《现代汉语成语词典》、《倒序现代汉语词典》、《常用典故词典》、《词典精华》……。还有不少外语词典:《新英汉词典》、《远东英汉大词典》、《双解词典》、《汉英词典》……。每个书架摆放得都很整齐,每本书都贴了标签,可见其主人在这一大堆书里下了不少功夫。写字台正中端放着一个镶着黑边的镜框,梅生当然知道那是董大叔的遗像。像片下面是董榆生亲手书写的两行字:父亲是我永生的楷模儿子永远牢记父亲的教诲。书房里有几张字画,其中一副这样写着:天天无愧无愧于天哪天不见天人人有心有心做人何人能为人横幅是四个大字:碧落苍穹侯梅生在这副字帖上情不自禁地端详了很久,她的文学功底很薄,平时也极少看书,单从字面上看.她觉得董榆生这个字幅含义极深.很难理解,尤其是碧落苍穹就更难懂了。不过大意她似乎明白,就是说不出道理。好像每句话每个字都是冲她说的,幸亏她没有做下亏心事,她想那些心存邪念的人是不敢面对这样的字幅的。由于大婶在后面跟着,她不敢多耽搁,匆匆离开之后,心里还不住地嘣嘣乱跳不止。在临出这间房子的一刹那,她突发奇想,当初如果嫁了董榆生,岂会有今天的尴尬?梅生没有进卧室。楼下是客厅,房子很宽畅,足有五六十平方米。里边摆满了沙发、茶几,好象是哪个单位的会议室。一台三十几英寸的彩电放在墙角,旁边依次是音箱、影碟机、电脑。大婶说,这房平常很少有人进来。怕弄脏了,将来榆生娶媳妇成旧房子了。大婶说这话的时候,不由得用手抹眼睛。大婶又说,“你们的娃娃都大了,榆生如今连个媳妇毛都没见,真让人焦心”。
梅生随着董榆生进了他的客厅。董榆生打开电热水器,先倒了一杯茶放在梅生前面的茶几上,然后又给自己倒了一杯,端着茶杯坐在梅生对面。
足有停了半个多时辰,两人都没有说话。客厅里灯光很亮,亮得就像白昼,又看不见电灯在什么地方装着。隔壁房子里母亲偶而大声咳嗽几声,爷爷的呼噜依旧惊天动地。
还是梅生先说话。她抬起眼睛,看了看榆生,很费劲地笑笑,说:
“榆生,你生我的气了?”
“我凭啥生你的气,我连我自己的气都生不过来呢。”榆生低着头堵气说。
“前天你上魏秀枝家路过我的家门口,也不进去坐坐”。
“有那个必要吗?”
“昨天他回家,我才知道你上法院了”。
“不是我上法院。不是人家传我,我没事跑那儿干啥?”
“你别误会,这不是我的主意,我拦不住他”。
“误会有什么用,反正堂也过了”。
“榆生,你看我一眼好吗?我求你了”。
“看不看有什么关系,又不是没见过”。
“多少年了,我有一肚子话要对你说。不是你今天发财了,我才来找你。当初我嫁给他,也并不是要图他的什么财产”。
“我发财是我自己挣来的。又没偷、又没骗、更没讹谁一分钱”。
“我知道你心里有气,都这么多年了,大家谁还不知道谁呀?”
“我不管那么多,我只想对你说,你是你我是我。你当你的科长,我做我的农民。我保证不会烦你去,你也不要来找我”。
“不。榆生。榆生哥,你大我一天也是我的哥呀!如今妹妹掉到井里头了,你不能见死不救吧!小时候你还从涝坝里捞过我呢!”
“你们两个,一个是政府官员,一个是保密厂的大科长,我能救得了谁?”
“只有你才能救我,榆生。前几天他回来,逼着我上法院,说我即使不去,法院也要发传票。我不能去呀,榆生哥。儿子不是你的咱不说,可儿子也确实不是他的呀?”
“那是谁的?”董榆生突然感到问题的严重性,他惊讶地抬起头来看梅生,侯梅生已是泪流满面。
侯梅生声泪俱下:“那年为了一张招工表格.我才惹下这塌天大祸。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你,我想和你飞行结婚,或者是生米做成熟饭,再想办法把娃娃打掉。我知道你心眼好,一定会原谅我的。可是,当姓朱的知道我们的事以后,连夜跑到我们厂,又是威胁、又是恫吓,还说大婶是特务,单位要是知道了,非开除我不可,党籍也保不住。我好不容易找到这份工作,又为此付出那么大的代价,我能忍心丢掉吗?后来他知道我怀了身孕,他立刻就认定是你的,我又不便说明,只好就默认了。他千方百计不让我做掉孩子,说有一天要和你算账。我让你背了十几年的黑锅,我对不起你呀,榆生哥!……”
董榆生想起那个风雪夜、那个破窗户洞、那个卑鄙的身影和那四块烂砖头……
“我和他生活了这么多年,是人是鬼我看得清清楚楚。我这人好面子、怕丢人.不敢说离婚。他就抓住我这个弱点。在外面吃喝嫖赌,从不管家,一回来见了孩子,张口就是‘小杂种’,还给孩子起名叫‘朱镇宇’,意思是拿孩子来镇你。这个人心比蛇蝎,好狠毒哇!”
董榆生点了一支烟,狠命地抽了几口。站起来,端起梅生的茶杯,说:
“水凉了,我给你换换”。
“说完,又走到墙角衣架上,抽了条毛巾,递给梅生。隔壁老母亲又一次发出了讯号,连续咳嗽了几声。董榆生站起来,把门打开一道缝,以便烟出去,然后回过头来说:
“梅生,我理解你了,你受苦了。“
没想这一说,梅生反倒放声大哭起来:
“榆生哥,要是换了别人我早就说了,可是这个人我不能说呀!我要是说了,我的儿子就完了。我这一辈子就这样了。但不能害了儿子,他还小,他以后还要活人啊!”
“你不要说了,梅生,我全明白了。这个老畜牲,坏事做了这么多,不会有好结果的”。
母亲到底放不下心。董榆生听到外边北屋门一响,母亲站在门口说:
“榆生,夜深了,声音传得远。话说不完,明天再说吧!”
董榆生拉开门,说:“娘,我知道了。您先歇着吧!”
母亲又说:“叫梅生早点过来休息,不要耽搁太久”。
董榆生说:“行,娘,梅生这就过去”。
梅生用毛巾擦干了脸上的泪,停止了哭泣,两眼呆呆地望着天花板,喃喃地说:
“我给你写过绝交书。我用刀子扎过你的心,我还讥笑你当了四年兵都没入上党。这个世上最对不起的人是我呀!不是为了儿子,我绝对进不了你们家这个门,我也无脸向你求情下话。可是到了这般地步,我不求你再也没有可求之人了,我已经走投无路了呀!”
董榆生到了这个时候.也不容他再多想什么。他把烟头扔到地下,用脚踩灭,诚恳地说:
“梅生,不说这些了。我知道你遇到了难处。我怎能见死不救呢?明天早上我开车,咱们一道上法院。行吗?”
梅生眼圈一红,又要流下泪来。她忍了忍,说:“榆生,你的恩德我终归是要报的。这一辈子报不了,就等来世吧!”
“亏你还是党员呢?什么来世不来世的,我们不是从小一块玩大的朋友吗?”
“不,我不配做你的朋友。在你最困难的时候,是我抛弃了你。我做了对不起朋友的事。老天爷要报应的。”
“是要报应的.是要报应的。”董榆生腾地站起来,两眼发出怒光,他连忙把头转过去,望着窗外,窗外漆黑一团,什么也看不到,他还在重复着刚才那句话,“是要报应的。真的,梅生,但不是你。有些人已把坏事做绝了,我相信他们笑不到最后。害害我董榆生一人也算不了什么,但愿不要害了天理犯了天条。”
梅生猛一接触董榆生的目光,禁不住心中战栗了一下。当然她最清楚这其中意味着什么,挫折可以把一个人压扁、压垮、压死,也可以使人振奋、使人坚强。有人给榆生设置了那么多的障碍,他倒下了吗?一个心胸坦荡的人是永远不会被战胜的。这一点恐怕朱桐生到死也不会明白。她好悔呀,当初她把一块到手的金子扔了,反而拣到了一堆垃圾。不想这么多了,生米已经做成饭,做过的事已过去了,何必还要打听哪儿有卖后悔药的。山上的石头滚到沟里,它永远不可能再滚到山上。梅生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惨然一笑,说:
“榆生,时候不早了,你也休息吧!大婶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