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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别关灯!”董榆生搬把椅子坐下,小声说,“梅生你先睡吧,我想看一会儿书。”
“榆生你咋啦?给人个后脑勺儿,亮光光地开着灯,人家能睡着吗?”
董榆生放下书,转过脸问道:“你要让我怎么样?”
梅生捂住头,声音从被子里传出来:“我要你上床和我一块儿睡。”
“你疯了?碰上个巡夜的,把我抓了去,你就高兴了。”
“怕啥呀?”梅生仍旧被子蒙着头说话,“我们是正经搞对象,过不了两天就是两口子了,谁吃饱了撑得没事干,黑更半夜的大雪天,跑这儿来管这闲事?”
“梅生你别吭声。”
屋外有响动。董榆生赶快俯在那个窗户纸戳开的破洞里朝外看,窗外漆黑一团。只有一个声音他听到了,那是一种高抬腿、轻放脚的走路声。
刹时董榆生想起小时候,他们家院子里蹿进一只野物,也是这种脚步声。先是母亲听到了推了他一把,他从梦里惊醒朦朦胧胧中看了看母亲屏声息气望窗外的神态,立刻就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他和母亲悄悄坐起来,母亲有儿子在身边,顿时胆气壮了许多。娘儿俩俯在窗口往外望,那夜月明如昼,小娃眼尖,他一下子就瞅见一条大狼正像狗一样犬伏在他们家南墙根下的月阴处。他虽然没见过狼,但他听大人们讲过狼长得啥模样。就算那是条狗,全村就那么几条狗,哪一条他没见过哪一条他不认识?那肯定是只狼,野狐子(狐狸)没有那么大。只见那只狼眼睛一眨不眨地往他和母亲住的这屋里瞅着,可能是它听到这屋里的动静了。爷爷的房间里传来雷鸣般的呼噜声,狼很狡猾,知道那边没问题,而这边的人似乎也已经发现它了。过了好一会儿,狼终于耐不住了,它高抬腿、轻放脚,踏地无声,一步一步朝他们这边走来。榆生分明感到母亲的全身在瑟瑟发抖,他攥住娘的手给娘鼓劲,娘害怕,仍旧颤抖不止。狼走到院子中间猛一拐弯,飞速冲到鸡窝前,扒开堵门的大石头。鸡群受到骚扰,充分发挥它们嗓门响亮的长处,一只鸡差不多就是一个高音喇叭,十只鸡一齐歇斯底里放声啼叫,半个村子都听到了。榆生转身就要下地,被娘拦腰抱住,颤栗着啜子劝阻道:“榆生,值不得,值不得……”榆生挣开,光脚下地,摸起搪瓷破尿盆,用鞋底子乱敲乱打。狼受了惊吓,一蹦子跳上墙。爷爷醒了,提着棍子在院里咳嗽。榆生听到爷爷的声音,大着胆儿开了门。爷爷问道:“榆生,黄鼠狼拉鸡了?”“爷爷,不是黄鼠狼,你看……”爷爷朝南墙上一瞅,半个胆子没唬掉,那只狼还在墙上趴着哩!爷爷急忙用身子护住孙儿,颤声说:“榆生,快进屋,鸡不要了!”董榆生初生牛犊不怕虎,反倒镇静地说:“爷爷不怕,它过来我就敲尿盆!”母亲舐犊心切,顾不得担惊受怕,帮着爷爷把鸡群赶进屋,牢牢关上门……
那一年董榆生才七岁。从那以后的好长一段时间里,他们家再也没有养过鸡。没有鸡就不会招来黄鼠狼,没有金银财宝哪个担心歹徒半夜来抢?
莫非四条腿的狼化成两条腿的人今夜又蛰伏在他的窗前?可能吗?这么深的夜,这么冷的天,谁吃饱了没事干,有这种闲情逸致?……
梅生等不住了,埋怨道:“榆生你咋回事嘛?你再不过来,我可要关灯了!”
董榆生回转身,两手拄着床沿,笑望着梅生红扑扑的脸庞,不禁心里一热,脱口说:“梅生,你、你长得真好看。”
梅生就势一把搂住榆生的脖子,把他拉到床上。董榆生慌了手脚,正不知如何是好,忽听窗外咣当一声,是砖头落地的声音。董榆生身手敏捷,又是当过兵的人,一跃而起,翻身推开窗户。屋内灯光照射出去,一个人影一闪而过,窗根下面齐排排倒了一摞砖头。
“谁?”梅生问。
“还有谁?”
“他?他怎么变成这号子人了?你得罪他了?”梅生没了兴致,穿上衣服坐了起来。
董榆生苦笑笑,半天没吭声。两个人就这样一直坐着,直到天亮。
上卷 二十一、釜底抽薪
梅生和榆生在高原县城转悠了半个上午,实在无啥可买。榆生买了把梳子送给梅生,梅生买了本笔记本送给榆生。中午在小饭馆里花三毛六分钱要了两碗面。吃过饭,梅生要回厂,榆生要送到厂里去。想顺便看看他们厂是什么样子,路怎么走,下次再去方便些。梅生不让送,害怕晚了没班车回不来耽误他第二天上班。临走时梅生吩咐说:
“过两天我开好介绍信就过来,顶多星期二或者星期三我就来和你一块去办手续。办完手续我在你宿舍住一晚上,记住,”梅生俯在董榆生的耳朵跟上,小声嘱咐道,“回去找人把窗户上的那块破玻璃换上。”
梅生回厂没多大一会儿,没想到朱桐生跟屁股就风风火火撵了来。同宿舍加上梅生共是八位女孩,梅生最大,最小的一位只有十五岁半。其中一个叫魏秀枝的胖姑娘和梅生关系最好,她把所有的人统统轰出房间,末了说:
“猴子,晚上厂里演《杜鹃山》,我给你们俩占两个座位?”
“你先去,我马上就来。有一个座位就行,他呆会就走。”梅生瞥了瞥坐在她床沿上的朱桐生一眼。
“那好。”魏秀枝临出门时冲朱桐生嫣然一笑说,“小董,你先坐一会,我走啦!”
朱桐生还之一笑,刚要解释,魏秀枝腿短脚快,人早出了门,嘻嘻哈哈笑着跑去占座位了。
“你来干什么?”梅生阴沉着脸,紧蹙双眉,人也不看,冷冷地放出一句。想起昨天夜里的那个幽灵,她现在心里还来气。
“自然有事了。”朱桐生诡秘的一笑。稍顿,他神色一变,语气也跟着严肃起来,“梅生,我有大事相告,听不听由你。我可是看在多年朋友的份上,换了别人我还懒得操这份闲心呢!”
“你能有什么好屁?无非是说些榆生的坏话,我不听!”梅生双目凝视着窗外,心里再想怎么找个借口赶快把这个不速之客给撵走。她还要急着看电影去呢!厂里人多位子少,去晚了场子都进不去了。
“你不听我也要说!你和董榆生结婚我不反对,但是你必须做好三手准备。”
“三手准备?什么三手准备?”梅生微微一动。
“对,你听我说完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一是你必须做好开除党籍的准备;二是你必须做好背黑锅的准备;三是你必须做好自毁前程的准备……”
“我愿意,我愿意,我愿意!”梅生站起来,瞋目而视,怒声道:“朱桐生你走不走?你不走我走!”
“别耍小孩子脾气嘛!沉住气好不好?”朱桐生把堵气走到门口的梅生又硬硬给拽了回来,仍是那种放荡不羁的样子,“毛主席都说,正面的意见要听,反面的意见也要听嘛!现在我问你,你了解董榆生吗?”
“怎么不了解?”侯梅生使劲摔开朱桐生扽着她袖子的手。
“你指的是过去。我敢说这世上再没有第二个比我更了解董榆生的人了。从娘肚子里生下来,他就像如影随形般地跟在我的屁股后头,他一天打几个饱嗝、放几个臭屁我都清清楚楚。你不知道这个人一当兵就学坏了,在部队上就偷拿过我二百块钱……”
“他偷你的钱?笑话。哄鬼去吧!你偷他的钱还差不多。”梅生斜眼瞅瞅朱桐生,揶揄道。
“信不信由你,我们一块当兵的都知道,你可以调查。另外这个人思想意识不好,有个人野心,一直梦想当官,走路想、吃饭想、甚至睡着了都想……”
“你是他肚子里的蛔虫哇?”
“我是打比方。灯不挑不亮,话不说不明,我给你举个例子,他为了想当一个生产小组长,和一个刚刚大学毕业的姑娘争得脸红脖子粗,一点风格都没有。厂里人看不惯,都不愿意理他……”
“…………”侯梅生想起了什么。
“还有,他压根就不是传贵大叔的儿子,他亲爹是国民党,这话不是我编出来的吧!不信你回去问志国叔,大队的外调材料我都看过。”
“那、那你当兵怎么也没入上党?”
“嗨,还不是叫董榆生给害的!领导说我没原则,包庇董榆生的家庭问题,二百块钱丢了也不及时反映……。你了解我这个人,脾气不好,心术不坏,看着老乡,多年的同学、朋友份上,拉不下这张脸……”
“那、那……”侯梅生头脑发涨、心跳加速。她没料到事情会有这么严重,董榆生变成这样的人,是她始料未及的。为一个生产小组长,多大的官呀,犯得着那么认真吗?家庭不好,也由不了自己,如何做人,那可是全凭自己说了算。怎么就混成这般模样了呢?一个朋友也没有,一双筷子一个碗,老虎下山一张皮……。想到这儿,不由长叹一声,言不由衷地念道,“我怎么这么命苦?”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梅生,听我的话,当断则断,免受其乱。我觉悟了,你可不能再犯糊涂,和我犯同样的错误……”
有人敲门。没人应声,魏秀枝风风火火撞进来,冲着屋子大喊大叫道:
“猴子,电影还看不看?”
“我不去了秀枝。我还有点事,你去吧!谢谢你了,啊?”梅生有些歉意的说。
“什么呀?让人抢了半天的座。昨天谈了个通宵,今天又接上火了,谈恋爱就这么费功夫?”魏秀枝嘟嘟囔囔的去了。这回她和“小董”招呼也没打。她是既关心朋友,又怕误了场子。他们那个山沟,当时出于战备需要,选了这么个又偏僻、又荒凉的所在,娱乐没什么娱乐,去处没什么去处,看一场电影就算是过大年了。
梅生把门掩好。看朱桐生独自一人坐在床上抽闷烟,就倒了一杯水放到他跟前。本来她对桐生的影响就不错,只是因为那个老畜牲,才使她无法面对桐生。趁桐生端杯喝水的当儿,偷觑他一眼:果然是风光不同,气度不凡,像个当官的模样。桐生上身穿一件浅灰色华达泥中山装,四个口袋很平整。下身着一条深蓝色海军泥裤,裤线笔直分明。足下一双尖尖的黑皮鞋,款式新颖别致,擦拭得铮明晶亮,一尘不染。他虽然没有董榆生高大,但比董榆生魁梧;他虽然没有董榆生英俊,但比董榆生潇洒;董榆生占点女相,而他才是百分百的男人!头颅硕大,面方耳厚,一看就是官相。寸头不长不短,尤显得年轻干练,蒜头鼻、阔叶嘴、两腮红润,颏下泛青,很有些阳刚之气。眼不大,特有神,精明睿智,一览无余。稍嫌遗憾的是那两道浓眉,宽而黑、粗而短,咋看咋难看,活脱脱一副朱三二世。梅生对朱桐生刚刚产生的一点好感就此打住。不是那个该死的朱老三,她能落到这步田地?成了嫁不出去姑娘处理不掉的烂货。思思想想,觉得眼前无路,犯开难心,除了董榆生她还能找谁去?破罐子就破摔吧,怎么着不是一辈子,心念至此,就不想和朱桐生多纠缠,遂站起来说:
“桐生,已经这么晚了,班车也收了。要不,你在招待所登个记,先凑合着住一宿?”
“不急不急。我们厂的小车就在楼下,早晚我还得赶回去,明天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