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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什么办法呢?”那小女人站起身,伸出胳膊表白道,“看呀!我这副模样,我父亲是这样,我妹妹也是这样,我弟弟也是这样!这么多年来,我整天为妹妹和弟弟工作——好辛苦呀,科波菲尔先生。我得活呀。我不害人。如果有人那样没心肝,或那么残忍地拿我寻开心,那我除了拿自己开心,拿他们开心,拿一切来开心,又还有什么别的法子呢?如果那时我那么干,那是谁的错?是我的吗?”
不。不是莫奇尔小姐的错,我知道。
“如果我在你那虚伪的朋友面前表现得像一个感觉敏锐的小矮人,”那小女人含着恨意对我摇着头继续说道,“你以为我又能得到他多少帮助和善心呢?如果小莫奇尔(年轻的先生,她这身材可不是她自己造成的呀)为了她的不幸而对他或他那类的人讲话,你猜她那小嗓门要喊多大才能被他们听见?尽管小莫奇尔是最艰难、最愚蠢的矮人儿,她也一样要活下去;但她活不下去。不,她会到死也没有面包和奶油哇。”
莫奇尔小姐又坐在炉栏上,拿出小手帕擦眼睛。
“如果你有——我相信你有——一颗善心,应该为我感谢上帝,”她说道,“因为我虽然很清楚我是个什么样的人,我能心怀喜悦,仍能忍受这一切。无论如何,我为我自己感谢上帝,因为我能找到处世之微道,而不必领谢他人恩惠;我往前走时,可以用虚空去报答别人因愚蠢或虚荣心而扔向我的一切。如果我没半点欠缺,那于我当然更好,于别人也无妨。如果我在你们巨人眼里只是一个玩物,那就对我厚道些吧。”
莫奇尔小姐把小手帕放回衣服口袋,不断很注意地打量我,然后又说道:
“刚才,我在街上看见了你。你想得出,我腿短,呼吸也短,没法像你走得那样快,所以赶不上你。可我想得到你从哪儿来的,我就跟在你后面赶来了。今天我到过这里,可那个好女人不在家。”
“你认识她吗?”我问道。
“我从欧默——约拉姆公司听说了她和关于她的事。我今天早上七点去的那里。你记得那次我在旅馆里看到你们俩时,斯梯福兹对我谈起过那个不幸的女孩吗?”
提这问题时,莫奇尔小姐头上的帽子和墙上那顶大帽子又开始来回晃动起来了。
她提到的事,我记得很清楚,因为那天我已回想了很多次了。我把这意思告诉了她。
“但愿一切不幸都降到他身上,”那小女人在我和她那发亮的双眼之间伸着食指说道;“但愿那个可恶的仆人遭到十倍的不幸;可我以前还以为是你对那女孩怀有孩子气的爱情呢!”
“我?”我重复道。
“孩子气,孩子气!究竟为什么,”莫奇尔小姐又在炉栏上晃来晃去,不耐烦地绞着手叫道,“你要那么称道她,要那么脸红,还显得那么激动呢?”
我无法自欺,我是那么做来着,但理由不是她所想象的罢了。
“那时,我知道什么呢?”莫奇尔小姐说道。她又拿出小手帕来,每次跺跺脚后,她就把小手帕用双手按到眼睛上,“他阻碍你,欺骗你,我知道的;在他手中你是一团柔软的蜡,我知道的。我不是曾从房间里走出去一会儿吗?当时,他的仆人就告诉我,‘小天真’(他这么叫你,你可以一辈子叫他‘老坏蛋’)一心恋着她;而她很轻浮,也喜欢他,只是他的主人一意要挽救——主要是为你而不是为她——才带他来到这里的。我怎能不相信他呢?我看到斯梯福兹用对她的称赞来安慰你,让你开心?你首先提到她的名字,承认了对她的旧情。当我向你谈起她时,你马上忽冷忽热,一阵红一阵白。我便不得不相信你事事轻浮随便,只不过尚缺少经验罢了,不过好在你已陷入有经验之人掌握中,他们可以为了你自己的好处(纯是幻想)来控制你;我又还能怎么认为呢,我又真能怎么认为呢?哦!哦!哦!他们害怕我发现真相,”莫奇尔小姐边说着,边起身从炉栏边走开,苦恼地举着两条短胳膊在厨房里走来走去,“因为我是个机灵的小家伙——也只有这样我才能立足呀!——他们把我完全骗住了,我给那个不幸的女孩留下一封信;我完全相信,她和特意留在后面的李提默说话是因这封信而引发的!”
听了对这一切背信弃义行为的揭露,我惊讶得说不出话,只是呆站在那里看莫奇尔小姐。她在厨房里走来走去,一直走到她透不过气了,才又坐在围栏上,用小手帕把脸擦干。很长一段时间里;她只是摇头,而没有别的动作,也没有说什么话。
“我四处飘游,”她终于开口道,“于是我在前天夜里来到诺维奇,科波菲尔先生。在那儿,我不经意地发现他们鬼鬼祟祟背弃你的样子——这令人惊诧——于是,我疑心事情有什么不妙。昨天晚上,我上了由伦敦经诺维奇的过路车,今天一早到了这里。哦,哦,哦!太迟了呀!”
可怜的小莫奇尔哭过这么一番,激动了这么一阵,然后竟感觉那么冷,她从炉栏上转过身,把她打湿的可怜的小脚放到热灰中取暖,并坐在那儿望着火,就像个大木偶一样。我坐在火炉另一边的一张椅子里,沉浸在闷闷不乐的回忆中,时而看看火,时而看看她。
“我该走了,”她终于说着站了起身。“夜深了。你对我没有怀疑吧。”
她目光仍像过去那样尖锐逼人,在这种目光下,我无法对她那简短的问题坦诚地说出不字来。
“来!”她扶着我的手跨过炉栏,一面沉思着看看我的脸说道,“如果我是一个高矮适度的女人,你就不会对我存什么疑心了,我知道!”
我觉得这话很真实,我也觉得很惭愧。
“你是个年轻人,”她点点头说道,“你不妨听听这背时的矮人儿的一句劝。我的好朋友,除非有确凿的理由,千万别把身体缺陷和精神缺陷连系在一起。”
当时,她已跨过了炉栏,我也跨过了我的猜疑。我告诉她,我相信她对我说的是坦诚忠实的,我们俩都不幸被狡猾的手操纵过。她向我道谢,并说我是一个好人。
“喏,听明白!”在往门口走时,她转过身机警地看着我,举起食指说道,“从我所听到的——我的耳朵总张开着,我不能吝惜我的官能而闲置不用——我有理由推测,他们已去了国外。如果他们一旦回来,如果其中任何一个一旦回来,只要我活在世上,像我这么一个四处游荡的人大概会比别人更早发现这事。无论我听说了什么,也一定让你知道。如果我能为那可怜的上当的女孩尽点什么心,我一定努力去做,只要上天喜欢!至于李提默嘛,除了小莫奇尔,还应有头猎犬跟在他身后才好!”
看到她说最后那句话时的神气,我只能默默信任了。
“对于我,你不要比对一个高矮适度的女人更加信任,但也不要更不信任,”那小人儿祈求似地拍拍我手腕说道,“如果你万一又看到我了,而我不是现在这个样子,却是和你第一次见我时那样,你就要注意我和什么人在一起。记住,我是一个没有力量也没保护的小东西。想想吧,我一天干完活后,和像我这样的弟弟妹妹一起呆在家里的样子吧。那时,你也许就不会十分苛求我,也不会对我的难过和认真感到惊诧了。再见!”
我怀着对她与过去迥然而异的心情把手伸给了莫奇尔小姐,然后打开门让她出去。把那把大伞撑开并让她拿稳,于她实在不易。但我终于做到了这点,看到它在雨帘中颤巍巍沿街而去。只有溢满的喷水口比平常流出更多的水时,那把伞便向一边倾斜,这时便可看到莫奇尔小姐吃力地把它撑正,要不根本看不出伞下还有人。我有一两次冲出去想帮她,可我还没赶到,那把大伞又像一只大鸟一下扑下去了,所以我没能帮上忙。于是我进屋,上了床,一直睡到早上。
早上,皮果提先生和我的老保姆来找我,我们就早早到了马车售票处。高米芝太太和汉姆已在那里为我们送行。
“卫少爷,”皮果提先生把他的提包往行李里放时,汉姆把我拉到一边小声说道;“他的生活全破碎了。他不知道要去什么地方,也不知道他前面会有什么!除非找到他要找的,我敢说,他会漂泊到死。我相信你会照料他吧,卫少爷?”
“相信我,我一定照料他。”我亲切地握住汉姆的手说道。
“谢谢你。谢谢你,太好了,少爷。还有件事,你知道,卫少爷,我收入不低,现在又没要开销的,除非糊口,钱于我不再有什么用了。如果你能把钱用在他身上,我干起活来也有劲些。话虽这么说,少爷,”他很平静也很温和地说道,“你可以相信,我一定会拿出男子气来做工,努力好好干!”
我告诉他,说我很相信这一点,我还暗示说,我希望能有一天他不再像他自己所想的那样过孤单的日子(这想法在眼下当然是自然的)。
“不,少爷,”他摇摇头说,“那一切于我已成为过去了,少爷。永远没人能填补那个空白了。请小心那笔钱,能随时给他一些做零用吗?”
我提醒他说,皮果提先生从他刚去世的妹夫的遗产中得到一笔量不大却也固定的收入,但我仍答应照他说的办。于是,我们相互告别。就是此刻,想起这别离,也不能不伤心地记起他是怎样克制地忍受深深的哀痛。
至于高米芝太太,要我来描写她怎样眼泪汪汪,一面盯着坐在车顶上的皮果提先生,一面跟着马车沿街跑着,不时撞到迎面的人,实在太难了。所以,我只好让她帽子完全走了形,一只鞋也掉在远处的人行道上,她则坐在一个面包店的台阶上喘粗气。
到了旅行终点后,我们的第一件事是为皮果提找个小住处,找一个她哥哥也能住下的地方。好在,我们总算在一家杂货铺的顶楼上找到这样一个干净又便宜的地方,那儿离我的住所只隔了两条街。我们定好住处后,我就在一家饭馆买了些冷食,然后把我的旅伴带回我的住处喝茶。说来也抱歉,这事让克鲁普太太不满,完全不满。不过,在解释这太太的心情时,我应该说明,皮果提到后不到十分钟,就挽起丧服为我清理卧室,这下可把克鲁普太太惹火了。克鲁普太太把这举动看成是失礼的行为,据她说,她从不允许失礼的事发生。
在来伦敦的路上,皮果提先生谈起一件事让我很感意外。他建议我们先去和斯梯福兹夫人见面。由于我觉得我应当在这事上帮他忙,也应当在他们中间调停,所以我怀着尽可能不伤害那位母亲感情的希望,当晚就给斯梯福兹夫人写了一封信。我尽量温和地告诉她皮果提先生所受的伤害以及我在这次伤害事件中的责任。我说,他虽低位卑微,但却有最高尚最正直的品性,所以我敢希望十分苦恼的他不至受到她的拒绝。我约定下午两点钟我们到那里,并亲自将这信交第一班马车带去。
在指定的时间,我们站在那个门前——那个几天前我还那么快活地住宿过的住宅门前,那个曾使我年轻的忠诚和热情那么自然生出的住宅门前。可从那以后,我就被它拒于门外,现在,它是一片废墟,一片残迹。
出现的不是李提默。我上次来访时已代替了李提默的那个面孔并比较令人愉快的仆人出来开门,领我们进了客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