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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开始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惊叫一声,下意识地朝前奔去,直到她站在温暖的海水里,裙摆被涌上的浪头打湿,她停住了——看到他已经从海面浮现,正朝自己游来。
在他二十七年的人生中,从没有像这一刻,霍世钧觉得自己的双臂充满了如此沸腾乃至燃烧的力量。近岸的浪头已经小了许多,却因今日风盛的缘故,仍旧汹涌,他却仿佛海中蛟龙,迎着劈面压来的阵阵水浪,挥动如椽的双臂,劈波斩浪飞速前进,将永乐号撇在了身后,包括那一群因了极度讶异再度聚拢到船头围观的团练民夫们。
“娘嘞——那女人是谁?”
只要不是瞎子,谁都看得出来,平日沉默寡言的霍大君,现在这样一反常态地扑腾入海,为的,自然就是前方码头处的那个陌生女人了。
“兄弟们,有热闹看了,赶紧的,追——”
汉子振臂吼了一声,水手呼啦一声散去,掌舵的掌舵,转帆的转帆,永乐号急急追赶而上。
霍世钧却没注意到身后,他的全部感官现在都只集中到前方的那个女人身上了。从他现在的角度看去,她便宛如海中央的幻相,仿佛一个浪头打去,这人影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更焦急了,恨不能身有上古神话中天地神祗的力量,劈水为道,让他踩着实地朝她发足狂奔,一定要在她消失前,将她紧紧地抓在手中。
他终于游近了她,看得清清楚楚。她站在浅滩的海水里,面上沾着不知道是泪还是海水的晶莹珠子,笑着望他。
他一眨不眨地望着她,仿佛眨一下眼,她就会消失。他感觉踩到了实地,刚站稳身体,被身后卷来的一道浪花推涌,猛地发力朝她奔去。
“柔儿,真的是你……”
她就在他面前五六步外的水中,只要他再奔跑,下一刻就能拥她入怀。但是他却停住了——不是被大海耗尽了力气,而是感觉到了心中那种油然而起的仿佛不能把握的恐惧。
她现在,难道不是应该置身于与他隔着千山万水的洛京吗,怎么可能会像海中神女一般地从天而降迎接他的远航归来?
“柔儿,真的是你吗?”
他迎着海风,猛地大吼。
他是如此地用力,以致于脖颈与肩肌的筋脉都纵横贲生。吼声被海风撕扯着激荡在碧波之上,惊得本在近旁盘旋的几只白鸥慌作一团,急忙擦水掠翅翔逃。
~~
他就这样湿漉漉地从水里出来,站到了自己的面前。熟悉的眉眼之间,已经寻不到半丝半毫当年曾有的戾气或凉薄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如刀雕斧斫般的坚硬与沉凝——岁月就是刀斧,它雕斫人心、表于皮相。
“少衡,你黑了——”
她面颊上还挂着泪,顾不得擦,朝他笑着伸出了手。
霍世钧的再次发出一声连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的吼啸,啸声之中,人已经飞身扑去,将她压倒在身后的沙滩之上。
他紧紧地抱着她,用一种恨不能把她揉入自己身体的力量,带着她一连翻滚了十几个圈,最后被一块礁石给挡住了。
裙衫湿了,头发衣领里漫进了细沙,脚上的一只绣鞋也脱了去,被海水冲着,悠悠荡荡地漂走……善水却浑然不觉。她饱满的丰盈与他的赤膛紧紧相贴,感受到他一下下强劲有力的心跳。鼻息里满是他带了海水气息的男人雄浑味道,整个人完全沉浸在了他的怀抱之中。
霍世钧抵住礁岩,终于停了下来。他压在她的身上,凝视着她。
“柔儿,真的是你吗?”
他用他被海风吹得黧黑的手掌轻轻抚过她白玉般的脸颊,低头亲下她的额时,这样念了一句。
“真的是你吗?”
他改亲她的眼皮时,再念叨一句。
“我还是不敢相信……”
他亲她的鼻尖,又这样念叨。
当他亲到她的唇,她感觉到他仿佛再要开口时,伸手抱住他阳光色的宽厚后背,张口重重咬在了他带着海水咸味的肩膀,留下两排清晰的牙印。
“疼吗?现在总相信了吧?”
她笑着,泪却仍不断滴淌。
霍世钧哈哈大笑,“疼!咬得好!柔儿,你果然还是这样,一点都没变……”
笑声还未歇,他低头,狠狠地吻住了她的嘴。
天地之间,此刻仿佛只剩他与他怀中抱着任他亲吻的这个女人了——直到身后传来不和谐的一声问话。
“大君,这只鞋,还要吗?我刚跳下海捞起来的。不要的话,我拿回家给婆娘了。她说广州府的女人鞋好看,眼红……”
霍世钧猛地回头,看见永乐号已经泊岸,几十个高矮胖瘦的大男人正站在自己身后十几步外的浅滩之上,目光洞洞地围观他亲他的女人,也不知道看了多久。说话的是黎德,他手上提着那只还在滴滴答答淌水不停的绣鞋。烟霞的鞋面上,绣着两朵精致的并蒂莲。
他感觉到她害羞了,在使劲地推他。低头看她,见她脸颊之上,果然已经浮上一层红晕,艳得像被夕阳涂了粉光的云霞。
他一笑,撑着身体从沙滩上一跃而起,朝着那群汉子走去,到了黎德面前,伸手拿过那只绣鞋,转身回到已坐起身的善水边上,蹲下替她穿好,然后将她抱了起来,朝着村口而去。走了几步,他忽然停了下来,回头,用当地土语对着那群目瞪口呆的汉子们道:“她是我婆娘,洛京第一美人。为了我,从京城到了这里。这天下,你们谁见过比我还有福分的男人?”
汉子们嗟呀叹声中,霍世钧哈哈大笑,转头大步而去。
~~
“你刚才,对他们说什么呢?”
善水不想让他众目睽睽地抱自己走路,只他不肯放下他,只好由他去了,终究还是有点窘,想起刚才那些男人的表情,忍不住戳了下他的胸膛,问了一声。
霍世钧双目望着村口,道:“我说我是这天下最有福分的男人。”
善水啊了一声,脸微微涨热。
“我是说真的……”
他凝视着她,朝她粲然一笑,黝黑皮肤衬托之下的牙齿,白亮得如同晶石。
她咬着唇,把脸埋在他带了阳光热度的胸膛前,唇角抑制不住偷偷地上翘。
女人的心啊,有时候何其卑微,何其容易得到满足。男人这样的一句话,就能让她忘却从前的一切分离苦与徙途辛。
村口很快就要到了。
这里白天时间长,即使太阳下山,也要很久之后,天才完全黑透,所以现在村口仍有不少妇女来往走动,或趁着最后的天光补织渔网,或收着白日晾晒出来的鱼干。
善水压下心中满满溢出的甜蜜,扭了□子道:“快放我下来,再被人看见,多难为情……”
他拗不过她,只好放下了她。等她拍掉身上裙衫沾住未脱的沙粒,笑着牵住她一只手,迎着村人的目光往里而去。
大君的夫人带着女儿来了,夫人天天到码头等着大君归来,这消息早就传遍整个渔村,所以现在见到大君牵着善水的手入村,纷纷致意行礼过后,家里有男人一道出航的,立刻便急切地跑去相迎,没有的,纷纷看着他夫妻二人的背影,笑着低声议论。
从码头到住所的这段路,不过短短一里,他们却像有说不完的话。到了那所夕光笼罩下的被花木团簇的房子前时,善水听到身边的男人问自己,“柔儿,小羊儿和小鸦儿都好吗?”
她这才想起,自己竟然忘了告诉他一件很重要的事,便笑吟吟地看着他。
霍世钧不解地扬眉。
“少衡,我跟你说,我把小鸦儿带来了。”
霍世钧仿佛遭了电掣,猛地停了脚步。
“小鸦儿……来了?就在这里?”
他似乎不大相信,看了一眼面前的房子,又望着她,神情呆滞。
“是啊,她来了,等了你好几天呢,每晚睡觉前都要念你,”善水笑了,又叹息一声,“本来想把小羊儿也带来的,只是娘在家中,总要给她也留个陪伴……”
她停了下来,因为看到面前的男人表情大变,便不解问道:“你怎么了?”
霍世钧倒没怎么样,就是感到很紧张,生平第一次这样紧张。就这短短的几句话功夫,手心竟也出层汗。
他低头看一眼自己赤着的脚,不安地道:“要不,我先去别人那借身衣服来穿?要是让小鸦儿看到我这样儿,她不叫我爹怎么办?你等等我,我去去就来……”说完转身,却被善水一把扯住,呶了下嘴。
“迟啦。”
她带着点恶作剧似地冲着他笑。
霍世钧霍然回头,看到一个梳着双丫髻、嫩似粉团的小女孩正从半掩的椰木门里探出个小脑袋,一双乌灵灵的正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神情说不出地严肃。
霍世钧顿时汗流浃背,蹭了下沾满泥沙的脚底心,把手在自己的裤子上飞快地擦了下,蹲□去,朝着那女孩伸出手,小声地道:“小……小鸦儿?我是你爹!
第 76 章
小鸦儿继续盯着他,目光从霍世钧的头脸落到他的脚板,再从脚板看回到头脸,反复几次,始终一语不发。
霍世钧更紧张了,心里后悔得要命。早知道一下船就会有这样接二连三的惊喜,他无论如何也会收拾收拾自己的。老婆那儿,反正自己早无形象可言,也不怕她看不上。这人生初见的女儿,却完全不同。他怎么能这样一副落魄样地出现在她的面前?
霍世钧摸了下自己的脸,张嘴想再说话哄哄这雪团般的小人儿,喉咙却发干,更想不出该说什么才能挽回面子,最后只好不安地搓了下手,求助般地仰头看向善水。
善水忍住笑,对着小鸦儿道:“小鸦儿,他就是你爹。他刚去打坏人回来。你不是天天念他吗?快叫爹啊。”
霍世钧急忙配合,用力点头,朝小鸦儿露出他当年曾倾倒众生的迷人笑容。
小鸦儿慢慢地探出半个身子,一身粉红的罗裙。她把双手背在身后,歪着头再瞟一眼霍世钧的赤脚,迟疑着道:“你不穿衣服,也不穿鞋……”声音娇娇软软,又带了童音才有的清稚。
这是他的女儿对他说的第一句话啊,声音是这样的好听。
霍世钧的心简直要软成了一团棉花,低头看了眼自己的大脚板,蜷了下两个大拇指,讪讪地道:“我……爹不知道你在。小鸦儿要是不喜欢,爹以后一定穿得整整齐齐。爹向你保证……”
小鸦儿轻轻晃了下脑袋,插在双丫髻上的葡萄小金铃便叮叮当当地作响。她眨着眼睛,看着霍世钧,小声道:“小鸦儿没有不喜欢呢……”
霍世钧大大地松了口气,抹一把额头的汗,把手心贴在裤子上再擦擦,又朝她伸出手,哄道:“那快叫爹——”
“爹爹——”
小鸦儿毫不迟疑,从门后挤了出来,飞快甩掉脚上的鞋,两只小鞋被她飞出去老高,啪地掉落在地。她咯咯笑着,像只鸟儿般扑向了霍世钧。
善水目瞪口呆,看着女儿白生生的一双小嫩脚就这样踩着门口堆叠成台阶的白石片上,朝着她的父亲奔来。
小鸦儿已经扑入了霍世钧的怀抱,赤足踩在父亲的一双脚板之上,一大一小,一黑一白,像是一幅对比分明的油画,说不出的奇妙。
“娘——”小鸦儿仰头看向善水,抢在她发话前飞快地说,“我爹爹都不穿鞋,我也不穿!你不许骂我!”
善水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小鸦儿到了这里第二天,就不肯穿鞋了,善水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