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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对岸隐隐传来了低沉的号角声,这是令每一个安西士兵都无比熟悉的号角声,八年前,李庆安在无数的号角声中选中它,它低沉,回荡,就如一个带着沙声的男低音,当它吹响时,有一种震撼心灵的共鸣。
很快,战船上也响起了同样低沉的号角声,在大江上回荡,和对岸的号角声呼应,只听对岸的号角声越来越近,一群安西骑兵在对岸一角威风凛凛地涌现了,紧接着,在长达数里的江岸上越来越多的骑兵出现了,他们呐喊着,向尚未来得及上船的江南军猛扑而去。
江岸上一片混乱,还有数千士兵没有来得及上船,北唐骑兵便杀到了,岸上己经乱作一团,有士兵抵抗,更多的人是吓得魂不附体,跪地投降。
大船也不再排列队伍,开始调头向大江中驶去,就在李庆安战船的一里之外,近四百艘战船缓缓离开了码头,风帆鼓起,借着刚刚才出现的东风沿着大江向西开去,这时一艘最大的战船和李庆安的座船相错而过,两艘战船只相距两百步。
李璘站在船头,他紧紧地盯着李庆安的座船,忽然,他看见了李庆安,眼中万分惊讶,他万万没有想到,夺取他根基的仇敌竟然就在他眼前,只相距两百步,他的眼中仿佛喷射出了怒火,恨不得一口将李庆安吞掉,他身旁侍卫官也看见了李庆安,顿时大叫道:“王爷,这是机会,用船把他撞沉了!”
“机会?”
李璘有些茫然,他什么时候有过机会?他似乎看见了李庆安冷冷的笑容,心中忽然害怕起来,连声喊道:“快!快离开这里。”
李庆安负手站在船头,他根本不惧李璘大船会向他撞来,他已经看透了李璘骨子里的怯弱。
他也不下令放箭,只淡淡地看着李璘的大船驶远,驶离了江南。
“大将军,就这么放他们走了吗?”
贺娄余润一脸不服气地望着远处已变成一个个小黑点的战船,难道真的就任这些战船在他们眼皮子底下逃走吗?
李庆安轻轻摇了摇头,笑道:“你不用担心,在他们前方自有一支水军会将他们拦截住。”
说完,他摆了摆手令道:“可以前往对岸了。”
二十五艘战船拔起铁锚,向长江南岸缓缓驶去。
……
五天后,正月初九,在常州晋陵县,也就是今天的常州,来自江南地区的扬、楚、宣、润、常、苏、湖、杭、越、明等十州四十余个县的二百多名州县官员济济一堂,参加李庆安举办的江南迎新年会。
每一个人都对这次会议充满了期待,这关系到朝廷对江南的定位,关系江南今后数十年的发展方向。
所有人都相信,李庆安的心中已经为江南的发展画上了一幅未来之图。
会议在常州国子学的讲学堂内举行,讲学堂是一座大殿,是常州最宏伟的建筑,可以容纳三千名生徒在此听学,此时大殿内坐满了黑压压的人,不仅仅是二百余名官员来参与,还有近五百余名来自各州的豪门商贾以及士绅大户的代表也列席了这次迎新年会。
这并不是一场宴会,有点类似于后世的茶话会,每两人一桌,桌上摆着瓜果茶水,以及一些点心糖食,按照官品高低,太守们坐在第一排,如杭州太守韩滉、宣州太守第五琦、苏州太守李希言、常州太守韦黄裳、扬州太守季广琛等等,其后是长史司马,再后是县令县丞,再向后面便是有爵位或者勋官的地方绅士名流了。
李庆安还没有来,会场内气氛热烈,众人窃窃私语,喧杂声一片。
杭州太守韩滉和江淮转运使崔宁坐在一桌,崔宁虽然刚来扬州就任没多久,但他在长安见过几次韩滉,彼此还算比较熟悉。
韩滉年约四十余岁,进士出身,步入官途近二十年,从主簿一步步做到了太守,他已经做了七八年太守,历任几州,官誉卓著,按照正常的晋升,下一步他要么进京高升,要么为地方观察使,可以说,韩滉是江南地区的官员领袖,另外,他也是丹青高手,是历史上著名的画家,以画牛而出名。
韩滉是刻意和崔宁坐在一起,他想从崔宁这里了解一点李庆安对江南地区的打算。
他笑了笑先问道:“不知崔相国疏通漕河一事准备得如何了?”
崔宁虽然没有被正式任命为左相国,但他已经得到了中书门下平章事的资格,左相空虚,人人都知道那就是为崔宁而设,现在崔宁临时受命为江淮、河南转运使,御史大夫,负责疏通漕河,建造置场仓库,他率领百余人的漕渠官员已经在河南至扬州一线考察了一个多月,积累了大量的数据和图稿,这次赶到常州是为了和李庆安商量具体开工事宜。
“先期考察已经结束了,现在主要是劳力和资金粮食问题,只要解决这两个问题,我便有把握用半年时间完成漕河的疏通。”
“那可有了解决的方案?”
“有了!”崔宁捋须笑道:“昨晚我与赵王殿下商量了一夜,劳力由李璘军队的战俘来充当,共有八万余人,另外扬州招募的新军也会负责扬州到淮河一段的河道疏通,在春耕之前,再动员二十万民众参与兴修河道;至于资金,扬州尚有八十万贯盐税和四十五万贯的商税,可以全部投入河道整治中,另外大将军答应从海外运来的两百万石粮食中,拨付一半作为河道治理专用,人财物都齐全了,上元节后将正式开工。”
崔宁侃侃而谈,但韩滉此时并不是很关心河道疏通,他关心李庆安将如何打整江南,会不会把江南作为战败一方进行大肆掠夺。
他小心翼翼问道:“崔相国,我听说赵王殿下之所以率先进攻吴王,是因为长安物价暴涨,物资短缺所致,李璘已经西撤,不知赵王殿下的下一步打算是……”
崔宁见韩滉眼中有一种掩饰不住的担忧,知道他的担心,便微微一笑道:“韩使君是担心江淮的明日吗?”
两人都是比较直率之人,没有含蓄,没有试探,句句都说在点子上,韩滉点了点头,低声叹息道:“李璘穷兵赎武,在江南大肆征兵征粮,江南人口稀少,经不起他这种折腾,已经伤了不少元气,如果朝廷再像开元年间一样,从江南大量运走物资,我很担心江南民众负担不起。”
“韩使君有些多虑了,我在岐州为太守使,曾和赵王殿下深谈过,其中他也说到了江淮。”
“哦!”韩滉大为感兴趣,连忙问道:“他怎么说?”
“他只说了一句话,说对江南他将授之以渔,而不是取之以鱼。”
崔宁用茶水在桌上写下了两个不同的‘渔’和‘鱼’字,韩滉眼睛一亮,随即又有点困惑,“崔相国能不能具体说一说?”
“我也不好具体说,不过我倒知道一点赵王殿下的思路。”
崔宁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又笑道:“据我的经验,赵王殿下在江南要做的第一件事应该就是解决土地矛盾。”
“土地?”
“对!土地。”
崔宁肯定地点点头道:“土地问题是一切战乱和冲突的根源,敬宗皇帝在关中强制收田,虽然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但关中的土地兼并问题已经基本解决了,给我们打下了很好的基础,随即赵王殿下在河南用赎买的办法收田,也获得成效,而江南地区土地兼并不严重,大部分自耕农都集中在这一带,所以赵王殿下应该是先定下土地的规矩,再考虑其他。”
“不知他会定下什么规矩?”
“一是赎买大户的超占土地,二是冻结土地买卖,三是以土地换商税减免,这第二条是颜真卿的建议,而第三条是裴旻的建议,我估计会在江南先做试点。”
“减免商税?”韩滉沉吟了片刻道:“难道赵王殿下是想在江南发展商业吗?”
崔宁笑了起来,“这是必然的,但也不完全,扬州商业之发达,已是全国第一,可推而广之,在润、苏、越各州大兴港口,发展海外贸易和内河贸易,提高商人地位,鼓励民众发展手工业,同时江南土地丰腴,可将大量北方人口南迁,提高农桑技艺,开垦稻田,提高粮食产量,这样经过五到十年发展,江南地区必将成为大唐的商业和农桑中心,我这次南下疏通漕运,也是为了加强江南和中原地区的往来联系,而绝不是为了掠夺江南地区的物资。”
韩滉长长的松了口气,低声笑道:“若真是这样,我敢保证,江南官员必将坚决支持赵王殿下。”
他话音刚落,只听门口一名侍卫高声喝喊道:“赵王殿下驾到!”
讲学堂中顿时安静下来,只见李庆安身着一品紫朝服,从大门外匆匆走进,几名侍卫护卫在他左右,他嘴角带笑,径直走到主席前,对众人拱手施礼道:“各位,我来晚一步,请大家见谅!”
大堂上顿时响起一片掌声,很多人都是第一次见到李庆安,见他年轻挺拔英姿勃勃,完全没有传说中的凶神恶煞之相,大部分人第一印象便喜欢上了这位年轻的大唐第一权臣。
常州太守韦黄裳暗暗对苏州太守李希言一竖大拇指,低声道:“颇有太宗风采!”
苏州太守李希言捋须点点头笑道:“果如使君所言。”
李庆安摆摆手又对众人道:“先告诉大家一个消息,我也是刚刚收到,吴王李璘的败军在和州芜湖港附近遭遇到了东来的荆州水军,也就是哥舒翰之子统帅的三万大军,双方在江上发生激战,李璘的坐船被击沉,吴王李璘已死在乱军之中,其部属死伤过半,最后全部投降。”
大堂内先是一片沉寂,随即掌声如雷,李璘身死,也就意味着江南兵患彻底结束。
大堂的气氛变得轻松欢快起来,每个人的心中都像卸下一块大石,只要李璘死了,那李庆安就不会再迁怒于江南地方官府和民众了。
这时,李庆安又笑道:“今天请大家来,就是想和大家谈一谈江南地区的将来,今天只是非正式的坐谈,大家可以畅所欲言,不要拘束,我先开宗明义。”
大堂内又再次安静下来,每个人都目光热切地望着李庆安,只听李庆安笑道:“对江南的定位我只有十个字:授之以渔,而非取之以鱼……”
“哪位使君先说?”
“我来先说几句吧!”韩滉站起身笑道。
……
清晨薄雾笼罩在曲阿县的简渎小镇,这是一个富庶而宁静的江南小镇,人口不足百户,民风淳朴,人民安居乐业,简渎镇因紧靠简渎河而得名,自古便以出产京口绫衫段而出名,几乎家家户户都开织坊,所生产的京口绫衫段从来都是京城贡品。
薄雾中,李庆安身穿一袭普通青缎长袍,头戴纱帽,两个随从挑着书箱行李,完全是一个准备进京赶考的士子。
明天李庆安就要离开江南返回长安了,在返回长安之前,他需要了结一桩心事。
在小镇的石板街中间有一家罗记织坊,织坊有十张织机,请了十几名女工,在简渎镇算是一家中等的作坊。
作坊前面便是简渎河,有一个小小的专用码头,码头上拴着两艘乌蓬平底货船,一大早,罗记织坊正在出货,几名船工正将一匹匹用油纸包裹好的绫衫段搬运上小船。
这时货已经搬完了,收货的商人对罗记织坊的坊主拱手笑道:“罗夫人,这次多谢了,下一次我会在二月底左右前来取货,望夫人多多帮忙,我一定会出更好的价钱。”
坊主是一个中年妇人,她虽然头发已经有几根银丝,但依旧容颜清秀,看得出她年轻时的美貌,她微微笑道:“沈东主可要早一点来,最近有粟特商人来镇上收货,价格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