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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太平的确是个能喝酒的。任何人第一眼看到他,都决不会相信他能喝那么多酒。
郭大路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尤其不信。
林太平是个很秀气、很纤弱,而且非常漂亮的人。若说燕七长的有点像女孩子,那么他
简直就象是个女孩子化装的。
他的嘴很小,就算用“樱桃小嘴”来形容他也决不过分。
郭大路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他的嘴闭得很紧,嘴唇的颜色发青,要用很大的力气才能
扳得开他的牙齿灌下酒去。
他已被冻得半死,饿得只剩下一口气。
郭大路实在想不到世上还有比他更冷更饿的人,苦笑道:“这人你是从哪里带来的?”
燕七道:“路上。”
郭大路叹了口气,道:“第一次你从路上带了条猫回来,第二次带回来条狗,现在居然
捡到个人了。照这样子下去,你下次岂非要从路上带个大猩猩回来?”
王动笑道:“最好是母猩猩,刚好可以跟你配成一对。”
郭大路也不生气,笑嘻嘻道:“若是母猴子就糟了,我岂非还的叫她一声王大嫂?”
他身材很高大,比王动至少要高一个头,这一向是他最自傲的事。若有人用这件事来笑
他,他非但不生气,而且还很得意。
他总认为这样才像个男子汉大丈夫的样子。
燕七已找了个破碗勺了半碗酒,用力扳开林太平的嘴灌了下去。
喝到第二碗的时候,他苍白的脸上才渐渐有了些血色,但眼睛还是闭着的,将嘴里剩下
的半口酒慢慢的咽下去,他说了句话:“这是叁十年陈的竹叶青。”
这就是林太平说的第一句话。
王动笑了,郭大路也笑了,就凭这句话,他们就已将林太平当成朋友。
郭大路笑道:“想不到这位朋友倒是个喝酒的行家。”
林太平慢慢的张开眼睛,瞧见燕七手里的破碗,立即皱起了眉头,失声道:“你们就用
这种碗来喝酒?”
他说话的口气就好象看到有人用鼻子吃饭、用脚拿筷子一样。
郭大路道:“不用这种碗喝用什么喝?”
林太平道:“喝竹叶青就该用翡翠碧玉盏,用这种碗喝简直糟踏了好酒。
郭大路笑道:“我看你还是将就点吧,只要闭起眼睛,破碗和碧玉盏也没什么两样。”
林太平想了想,到:“这话倒也不错,但我还是宁可用坛子喝。”
酒坛就在他面前,他居然真的捧了起来,仰起头往嘴里灌。
郭大路在旁边干看着,看得眼睛都发了直。
直等半坛就下了肚,林太平才抹了抹嘴,道:“好酒,下酒的菜呢?”
郭大路道:“下酒菜?”
林太平道:“你们喝酒难道不用下酒菜的么?”
郭大路笑道:“这你就不懂了,真正喝酒的人,喝酒都不用菜的。”
林太平又想了想,道:“这话也有道理。”
他又仰起头,居然将剩下的半坛酒又喝了下去。
一坛酒若已埋藏了十几年,酒已浓缩,剩下的本就只不过有半坛子而已,但酒力却比普
通的两坛子还大。
林太平居然还是面不改色,道:“这样的酒还有没有?”
郭大路只有苦笑,道:“抱歉得很,这坛酒非但是我们叁个人今天的伙食,也是我们的
全部财产。”
林太平怔了怔,道:“你们平常光喝酒,从来不吃饭的?”
郭大路道:“很少吃。”
林太平叹了口气,道:“看来你们真是酒鬼,要知道光喝酒最伤胃,偶尔也该吃点饭
的。”
他伸了个懒腰,四下瞧了一眼,道:“你们平时就睡在这张床上?”
王动道:“嗯。”
林太平皱眉道:“这床也能睡人么?”
王动道:“至少总比睡在路上好。”
林太平又想了半天,笑道:“这话也有理,你们说的话好象都蛮有理,看来我倒可以跟
你们交个朋友。”
王动道:“多谢多谢,不敢当,不敢当。”
林太平道:“但现在我却要睡了,我睡觉的时候,不喜欢有人来吵我,你们最好出去逛
逛。”
他打了个哈欠,躺在床上,翻了个身,居然立即就睡着了。
郭大路瞧着王动,苦笑道:“看来他不但酒量比你好,睡觉的本事也不比你差。”
燕七瞧着那空坛子,发了半天怔,喃喃道:“我带回来的究竟是个人?还是匹马?”
郭大路叹道:“马也喝不了这么多酒。”
燕七道:“你为什么不要他少喝些?”
郭大路道:“我就算穷,至少总不是个小气鬼。”
王动忽然道:“我倒觉得这人很有趣。”
燕七道:“有趣?”
王动道:“你这条命是你救回来的,又喝光了我们叁个人今天的粮食,占据了这屋子里
唯一的一张床。可是他非但没有说一句感激的话,而且还挑叁挑死,还觉得跟我们交朋友,
是很给我们面子。”
他笑了笑,接着道:“这样的人,你说到哪里才找得到第二人?”
所以林太平也留下来了。
所以在江湖中你若说起“富贵山庄”,那意思并不仅是说一栋靠近坟场、烟筒里永远没
有烟,有时甚至连灯光都没有的空房子。
你只有说起富贵山庄,江湖中人就明白你说的是一个很奇妙的团体——一栋空房子和四
个人,他们之间所产生的那种亲切、快乐和博爱的故事,还有他们四个人那种伟大而奇妙的
友情。
(三)
这些朋友之间仿佛有种很奇怪的默契,那就是他们从不问别人的往事,也从不将自己的
往事对别人说起。
可是在燕七将林太平带回来的那天晚上,郭大路却破坏了这规矩。
那天晚上,雪已开始溶化。
林太平还在呼呼大睡,王动当然也不甘示弱,郭大路只有拉着燕七到山下去“打猎”。
打猎的意思就是去找找看有没有赚钱的机会。
没有。
雪溶的时候,比下雪的时候更冷,吃饱了就上床,正是对付寒冷最聪明的法子,街道上
几乎连个人影都看不见。
郭大路和燕七就象是两个孤魂野鬼,高一脚低一脚走在泥泞里,郭大路一直在瞧着燕七
的靴子。
到后来他终于忍不住问道:“你这双靴子又装上底了?”
燕七道:“嗯。”
郭大路道:“我从来没有问过你从前那双靴底怎会值上千两银子的,是不是?”
燕七道:“是。”
郭大路道:“我也没有问过你怎么会死过七次的,是不是?”
燕七道:“你的确没有问过。”
郭大路眼睛里满怀希望,道:“我若问呢?你肯不肯说?”
燕七道:“也许肯……但我知道你决不会问的,因为我也从来没有问过你什么。”
郭大路板起脸,用力咬着牙齿。
燕七忽又道:“你看林太平是个怎么样的人?”
郭大路板着脸道:“我不知道,也不想问。”
燕七笑了,道:“我们当然不会问他,但自己猜猜总没关系吧。”
燕七道:“他也许是为了件事,所以从家里溜了出来。他穿的衣服很单薄,那表示他一
定是从很暖和的地方出来的。他身上什么东西都没有带,那表示他出来的时候一定很匆忙。
说不定是逃出来的。”
郭大路道:“想不到你倒很细心。”
燕七笑了笑,道:“一个人在这么冷的天气里挨冷受饿,一定支持不了多久。”
郭大路叹了口气,道:“最多,也不过能支持叁两天。”
燕七道:“你若只能支持叁天,他最多就只能支持一天半。”
郭大路笑道:“不错,我已经习惯了,他却是个养尊处优的大少爷。”
燕七道:“在这种天气,一天半之内,无论谁也走不了多远路。”
郭大路道:“你的意思是不是说,他的家就在附近不远?”
燕七道:“嗯。”
郭大路道:“附近有什么豪富人家呢?”
燕七道:“没有几家,武林世家更少。”
郭大路道:“为什么一定要武林世家?难道他那么文质彬彬的人也会武?”
燕七道:“非但会武,而且武功还不弱。”
郭大路道:“你怎么看出来的?”
燕七道:“我就是看出来了。”
他不等郭大路再问,接着又道:“据我所知,附近的武林世家只有两个。”
郭大路道:“有哪家是姓林的?”
燕七道:“两家都不姓林,林太平本就不一定姓林,他既然是逃出来的,怎么会告诉别
人他的真名实姓?”
郭大路道:“你知道的是那两家?”
燕七道:“一家姓熊,庄主叫‘桃李满天下’熊橱人,是家大武场的主人,虽然桃李满
天下,自己却是个独身汉,非但没有儿女,也没有老婆。”
郭大路道:“还有一家呢?”
燕七道:“还有一家姓梅,虽然有一儿一女,但儿子‘石人’梅汝甲再江湖中成名已
久,年纪一定比林太平大的多。”
郭大路道:“他为什么要起个名字叫石人?”
燕七道:“据说这一家的武功很奇特,所用的兵刃和暗器都是石头做的,所以他父亲叫
‘石神’,他就叫‘石人’。”
郭大路笑道:“那么他以后生的儿子叫什么名?会不会叫石狗?”
这是座很宁静的山城,街道都很窄,而且有点陡斜。
两旁房屋的构造也很平凡。现在虽然还没有起更,但大多数人家的灯火都已熄了,做生
意买卖的也大多都上起了门,就算有的窗户里还有灯光透出,灯光也很暗淡。很少有人会在
一间屋子里燃两盏灯,用蜡烛的更少,因为灯油总比蜡烛便宜。
郭大路叹了口气,道:“这实在是个穷地方,人在这里耽得久,不但会越来越穷,而且
会越来越懒。”
燕七道:“你错了,我就很喜欢这地方。”
郭大路道:“哦?”
燕七道:“我无论在什么地方,都会觉得很紧张,也只有这里,才会觉得是自由自在,
无拘无束的。”
郭大路道:“因为这地方的人都穷的连自己都照顾不了,所以绝没有功夫去管别人的闲
事。”
燕七道:“你又错了,这地方一点都不穷。”
郭大路笑道:“比起我们来当然都不穷,可是……”
燕七打断了他的话,道:“你看着这地方的人穷,只不过是因为他们都不愿炫耀而已。
譬如说,王动认得的那当铺老板,他非但不穷,而且还必定是个很有来头的人。”
郭大路道:“有什么来头?”
燕七道:“以我看,这人以前纵然不是个江洋大盗,也必定是个很有名的武林人物。也
不知是因为避仇避祸,还是因为厌倦了江湖,所以才躲到这里来。”
他接着又道:“向他这样的人,在这里还有不少,将来我若要退休的时候,一定也会住
到这里来的。”
郭大路道:“照你这么样说,这里岂非是个卧虎藏龙的地方?”
燕七道:“一点也不错。”
郭大路道:“我怎么看不出?”
燕七笑了笑,道:“一个人若是死过七次,看的就自然比别人多些。”
郭大路道:“但你还是没看出林太平的来历,他既然不会是梅家的儿子,也不会是熊家
的后代,说了半天,还不是等于白说。”
燕七沉默了很久,忽然道:“你听说过‘陆上龙王’这名字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