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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海鸰大校的女儿 (全本)-第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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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被安排在一间八人病房里,我就是这病房里的第八个。进去的时候那七位同仁都睡了,已经半夜一点钟了,我在困倦和腹痛交替中度过了半睡半醒的后半夜,上午查完房后被送进了待产室。待产室里只有我和一位护士,进门后她命我把下衣脱掉上床躺下。我躺下后她就背朝我伏在桌子上继续写她的什么。此时腹痛已剧烈得超出了我的思想准备。腹痛是因为宫缩,书上说女人分娩时宫缩所产生的能量相当于一部拖拉机的马力,雁南说她的一个产妇因为这痛两手将病床床头的两根铁床都拉弯了。由于见过了太多的疼痛,作为产科医生的雁南自己生孩子时就实施了剖腹产术。为此我还谴责过她,认为仅因为怕痛就剖腹产未免太自私了,造物主的每一种安排必定有它的道理,我们要做的就是顺其自然让胎儿走他应走的产道。当时雁南任我慷慨陈词决不反驳,只微笑着说到时候我看你的。
  腹痛如海水涨潮阵阵袭来,我痛得茫然无措:怎么会这么痛啊?怎么会这么痛啊?我不住地小声对自己说。说是对自己说其实更是对那位护士说。进门后她就没有理我我希望她能理一理我。她不理我。
  我开始喊叫,除了那些单纯表示疼痛的音节如“啊”“噢”“哎呀”以外,我还喊出了以下的一些话:“我受不了了!给我做剖腹产!求求你们了!帮帮我!”
  我动用了最戏剧化的舞台语言,平时写剧本都不肯用的,怕不真实。这会儿才知道它不仅真实而且无可替代。那个背我而坐的小护士无动于衷耳朵似乎是聋的。
  我开始流血,不是最初的“见红”,而是能感觉得到的那种一股一股涌出的流血,热呼呼的。我仍毫无约束甚至是越发恣意地在床上翻滚扭动,怀着一种恶意的快感,任那血在雪白的床单被褥和病号服上蹭抹,到处都是。小护士一直没有回头,当然也就没有看到。看到了她会理我么?会觉着我有一点与众不同么?痛死了痛死了痛死了——我不知如何是好,神差鬼使般从皱缩血污的床上出溜了下来,赤裸着下身跪在了冰凉的水磨石地面上,两手紧紧抓住铁床的床腿,脸贴紧手背苍白的骨节……
  “嗨!谁让你下来的?!现在你骨缝全开了这么凉的地会落病的快上床!”
  是那个小护士在说话,她终于理我了。我抬起头来看她,她就站在我的面前,却是面目不清云里雾里一般,剧痛令我的视线都模糊了。她开始动手拉我,嘴里边嘟嘟囔囔:
  “真要命!一个个的怎么都这样!”
  就是说饶是如此折腾,在她眼里我还是一个平常;换句话说,这惨痛是产妇必需的过程你所经历的并不比任何人特殊因此说它是命运它无可抗拒不可逆转——意识到这点,我清醒了,遂带着知命认命后的沉默蜷缩一团面壁侧卧,再也不出一声。
  剧痛如排山倒海;灵魂甩开了它附着着的肉体独自出游……
  ……那个星期天一大早我再次赶去幼儿园接冉,道歉的话想了一晚又一路整整攒了一肚子。见到冉还没开口他先扑过来小嘴不停地说开了,合着他的话比我攒得还多还久攒了一周了:他被选入了幼儿园的歌舞表演队不是班里的是全幼儿园的;他吃饭不掉米粒得了小红花妈妈你替我保存好;刘小冬总爱打人抓人老师说他有多动症什么是多动症呀妈妈?好不容易插了个空我说,冉,对不起,昨天我——他打断我说老师都告诉我了我都知道了,不过下次你工作忙没时间想着打个电话来好不好?气还没喘足一口接着又说,不过你不打电话我也不会害怕了。站在一边的老师忍不住连连说你这个孩子真是不错,懂道理!开朗!聪明!活泼!……
  ……起床号已响过许久了,父亲都出去遛了一趟回来了,母亲仍在床上躺着;母亲心脏不好,有时夜里心慌气短,早晨就想多躺一会儿。父亲在职的时候,除非是病得起不来了,母亲从来都按父亲的作息时间作息,但这时父亲已经退下来了。父亲一进门,一看家里仍然是他走前的样子,就有些烦躁,道:“都什么时间了!你看我们家——”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头几回,母亲还能够叹口气,坐起来;久了,就有些不耐烦了,“‘都什么时间了’!什么时间有什么关系?我们并没有妨碍别人嘛!”当时我在家,目睹了这一幕,但不知该说什么,替哪一方想想,都有理。替母亲想,的确是“什么时间了又有什么关系”?没有人再需要他们遵守这些时间,父亲坚持维系的这些东西,不会使他的离休生活有任何实质上的改变,退下来了,是可以放松一下了;替父亲想,那是他遵守了一辈子的秩序,可以说,已经与他的生理节奏融为了一体,改变了,他就会不愉快,从生理到心理——他们不一致了!归队后我一直惦记担心着这事儿:他们会怎么样呢?再次探亲回家,就发现是母亲服从了父亲,直到父亲离去,母亲一人在家,仍然严格遵守着军营、遵守着父亲遵守了一生的作息时间。每到别人上班,我们家里也是早饭已毕,到处收拾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
  ……那天预报是十级大风,大海在远处咆哮得像头野兽。风刮得宿舍门都关不上了,只得在门板上斜着顶上了一把椅子。那天该我值夜班,零点到三点,叫值班的电话铃响了后我起身穿衣服穿鞋,扎子弹带背枪。心里头一直惴惴的,因坑道床铺调整的缘故,这天夜里又是必须我一个人去,事先通知了姜士安,但是,他会不会忘了,或是,假装忘了——这么大的风!……我拿开椅子,拉开门,立刻被扑面而来的风灌得咳了起来,还咳着呢就向左边扭头看去,男兵宿舍在左边,左边空无一人。我沉重地叹息了,由于大风,这天还没有月亮,月牙都没有,想起伸手不见五指的山路,我恐惧得心都抽紧了。还得走,再黑再害怕也得走。刚走到宿舍房头,全副武装的姜士安闪了出来。那一瞬,我的嗓子都哽住了。我们打着手电向山上走,我在前,他殿后,走了大约一半时开始落雨点,他递给我了一件雨衣,还居然带了雨衣,心够细的。我说你怎么办?他说没关系雨不大。话刚说完雨便大起来了,嗒嗒嗒嗒如万马齐奔。我张开雨衣想把他也裹进来,他一闪身躲开我吼道:快走!我想他吼是因为风声雨声太大了。走了一段实在于心不忍,又一次回过身去请他和我共用这件雨衣。这一次我听出他吼不是因为风声雨声,他的确生气了,使劲把我推开动作粗暴口气也粗暴:走你的!少嗦!那个时候我太年轻太单纯太不把姜士安放在心上,所以不明白他气从何来。等我后来悟出个中缘由时他已经结了婚并有了孩子。那天他一直送我到坑道口,然后冒雨返回。我把雨衣脱给了他,但想他穿不穿意义都不大了,身上已经湿透了。那天中午,我心里深藏着对他的感激冒险去伙房给他调制了一大碗猪油拌饭——当时还有炊事员没下班呢——临出门又发现了一碗白白亮亮的晶体,味精,灵机一动用小勺挖了满满一勺拌了进去,然后在食堂一直磨蹭到值上午班的姜士安下班回来,看着他大口大口把这碗拌饭吃了下去……
  ……长年挂着把锁的小屋门打开了,领导和蔼地说这个房间也归你了。我买了单人床买了桌椅板凳忙着往里面搬,快乐地想终于我也有了一个独门独户的家了!……空中突然响起的一个声音将我的美丽幻想打断——
  “好长时间没动静了,我担心是不是她宫缩没有了!”
  是那个小护士,叫来了医生。医生立刻做检查,一切正常。小护士看着我,满眼迷惑。我终于引起了她的注意,以我的沉默。
  孩子于下午两点五十八分娩出。是儿子,而不是我一直以为的女儿。
  最后那一瞬不知有多少只手合力在我的肚子上由上而下挤压,像擀面杖擀面,同时不知有几条喉咙在我耳边齐声呐喊,喊号子一般:使-劲-呀!那气氛让我感觉到了不同寻常,深深吸口气重振旗鼓,将残存的力气收拾了一下全部集中到腹肌,然后随着外来的挤压动作猛然收缩,同时像举重运动员将杠铃举过头时那样一声大叫:啊——于是,哧溜一下子,紧张膨胀的肚子轰然塌陷……
  “儿子!看清楚了啊,儿子!”
  我循声侧过脸去,看到了我的儿子,一个紫红色的小肉团儿,那标志性别的器官颜色要更深一些,说话人把它直对着我的眼睛报功一般。喜欢接生男孩儿似是产房工作人员的职业病,谁都愿做幸运天使。听说是儿子我只略微怔了怔马上就问他有没有问题,听到说“非常健康没任何缺陷”时立时就欢喜起来,没有片刻的、一丝丝的懊恼,好像我从一开始盼望着的,就是这个长着花生米般小小阴茎的小家伙。
  一回病房就注意到了堆在床头柜上的东西,大都是成品食品。所有送来的东西都留了字条。我们主任也代表单位来过了。我最后拿起床头柜上唯一的一个保温桶,怀着很大的希望和好奇打了开来。这种时候,再昂贵的成品食品也难有盛在这种家居器皿中的温暖:热呼呼的,家常的,专为了你的。保温桶里是饺子。原以为是鸡汤,应该是鸡汤。谁送来的,费了这么大劲却没有把劲使在点子上。桶里桶外地找,没找到字条儿。问同病房人知不知道谁送来的,回说所有人的所有东西都是护士送来的。正说着护士便进来了,手里很奇怪地拿着一个铝制锅盖儿,进来后交给了我临床的一个肥硕女子告诉她“你爱人送来的”。那女子接过锅盖后一脸茫然,问护士她爱人说什么了没有,护士摇了摇头要走,我忙举起保温桶问她还记不记得这是什么人送来的,她说只要你们不在我都让他们留了条儿——条儿呢?
  条儿飘到床底下了,护士把它够出来交给了我。
  彭湛的字。他说他一大早就到医院里来了,等了一上午没有动静中午就去外面买了点饺子;昨天晚上几乎一夜没睡知道母子平安他就放心了,还说他现在感到责任重大他是两个儿子的父亲了。
  他来过了,也知道了他又有了一个儿子——我长长地嘘了口气。下午的阳光从朝西的窗子铺洒进来,照在我的床上,身上,暖洋洋的。
  邻床的女子打电话回来了,举着个锅盖对全病室的人说:
  “谁能猜得出他为什么捎来这么个锅盖儿?”谁也猜不出。那女子又气又笑道,“刚才打电话,我问,你拿锅盖儿来干吗?他说,上次不是你说让带个盖儿来吗?上次我跟他说我吃饭的茶缸子上没盖儿,不卫生,下次你想着给我带个盖儿来,他居然带来个锅盖儿!我跟他说:你光拿锅盖来不白搭吗?赶明儿来记着带上锅带上炉子带上油盐酱醋咱在这起火做饭!……”满屋子欢乐的笑声。女子一手向下压压,“这其实不算什么。上次,他送了些煮鸡蛋来,扒一个,硬得橡皮似的,再扒一个,还是。我问他怎么回事。他说他也正纳闷呢。反正他是严格按我说的做的,‘凉水放进去,开锅后煮四十五分钟’——我说我说的是四五分钟你煮四十五分钟怎么不煮他四五个钟头?”屋里妇女们个个笑得前仰后合,有一人没笑,脸上是一副众人独醉我独醒的神情,哲人一般俯视着一屋子的芸芸众生。肥硕女子挥着手里的锅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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