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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我带来!”冉生气地嚷,“我跟它有感情了!”
“好好好!”彭湛连连应着,又问,“冉,你就不想跟爸爸回家看看?”
“想!”冉回答得毫不迟疑,完后不足以表达心情似的又追了一句,“特想!”
“特”是北京口音的特点之一,冉来时说一口很侉的西北方言,说快了幼儿园老师听着都困难,这才不过几个月工夫,已然是一口标准的京腔,孩子的语言能力适应能力就是这样的强。他的回答使我的心往下沉了沉,同时对彭湛有些恼火,刚刚进门就问孩子这个,什么意思?也是心中有鬼:我无法断定那次周末忘接事件在冉的心里究竟产生了什么样的影响。表面看看不出什么,但孩子的天真外表往往具有着很大的欺骗性。这时,听冉又说了。
“我特想去兰州的幼儿园,让老师小朋友看看,他们还不知道,我会说北京话了,他们谁都不会!……”
心里不禁一热,想这么小的孩子也知道衣锦还乡呢。这时彭湛抬头向我瞟了一眼,是表示首肯,还是想看看我的反应?我不反应。我把所有的心里活动都隐藏了起来不想再助长他的自以为是。这人自以为是得都有点可笑了:他凭什么认为他还有资格有能力来检查我的工作?
彭湛终于开始动手解他带来的大背囊了,这半天那背囊蹲在地上如同一个充满了诱惑的巨大悬念。冉两只黑黑的大眼睛一下子瞪得滴溜溜的圆,两只小脚不停地原地踏着步,急不可耐;我也暗怀期待。
背囊里一大半空间装的是各式玩具,其中有三百多元的大型变形金刚,四百五十多元的遥控坦克,当时一般人月工资在一百元至二百元之间,这种价格的玩具得算是超超豪华了。冉连声惊叫欣喜若狂,把玩具一样样拿给我看让我分享。我一样样看着笑着应着,注意力却始终留在了彭湛那边。他最后从背囊里拿出的是一个塑料袋,隔着塑料袋便可以看出里边是他的几件换洗衣服,什么什么都没给我腹中的女儿带——对自己我原就没敢抱希望——没有一片布,一根线。我没有吭气,不是涵养,不是肚量,只是一种习惯,不习惯去要。其实我已将女儿所需要的一切尽可能地做了准备,尿布,包被,衬衫棉袄,奶瓶奶嘴,小枕头小褥子,不同用场的大小盆子,加上母亲、姐妹们捎来的东西,足够足够了。我的女儿需要的不是东西,是那份来自父亲的关心和在意,属情感范筹。还是那句话,什么都能要,情感不能要,强去要,先就已经变了味儿了。
面上,我沉静如前;内里,心已沉降到了最底线。
那晚从陆成功家出来在路上我想的是,最终是:难得糊涂。反复检省了自己,发现我的问题就在于不肯糊涂,清醒又清醒得不够,真清醒就该知道,许多夫妻的危机正是由于一方的无知无觉或假装无知无觉才化险为夷,刨根问底穷追猛打无异于为丛驱雀为渊驱鱼。也问自己,怎么就对这份已然不洁了的情感这样割舍不下?要搁从前,别说到这程度,端倪稍露我能马上掉头就走,你条件再好我不高攀总可以吧——非常的潇洒,自尊与生命等同。现在却是一点都潇洒不起来了,自尊心也像是萎缩了。一个人坐在夜幕中的马路牙子上,为了男人的背叛惶惶失魂落魄伤心流泪。从前的我仿佛一个遥远的过去,自由自在独往独来是一只没有牵绊的鸟儿,现在这只鸟儿有了幼雏,那男人是这幼雏的父亲,因此我跟他的关系就不再仅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关系。那天晚上,在从幼儿园回家的路上我下定了决心,关于那事儿,再也不问,不提,就当它没有一样。从那天起,再往兰州打电话或者写信,我只说日常琐事,唧唧呱呱絮絮叨叨兴高采烈,如同任何一个没有城府没有头脑的天真女人。他果然地信以为真了,行动上也比以前好些了,时而主动来电话来信,问问我的情况和女儿的情况。
曾一度以为计谋得逞,为我的女儿挽留住了父爱。
被掏空了的大背囊瘪瘪地趴在地上,灰头土脸;彭湛甩着两只空空的手,也感到有点讪讪地。
“不知道家里缺什么,带了点钱来,需要什么,你随便买!”
说着从怀中掏出一沓子钱,啪,往写字台上一甩。我目测了一下在桌上滑成扇形的钱,问:“多少?”
“两千多三千来块,我没细数。”
不禁想起他那些感叹号连篇的信,这就是他所谓的“发了”么?也许这的确只是他全部财富的一小部分,是九牛一毛沧海一粟,可是他刚才甩钱时的动作,那竭力以漫不经心的方式表现男人豪气的动作,分明在说他很以这一笔钱为意。我得说我对此曾抱有很大期望,哪怕他不再在意我,不在意我的女儿,但若能给我们提供充分的物质保障——比如他往桌上甩下的钱不是两三千是二三十万——我也会安之若素,不,满怀感恩。什么都可以互换,只要价格合适。
我看着桌上的钱,许久,没动。
他不解:“收起来嘛。”
我慢慢伸出手来,去收那钱,拢起来后,那微薄那轻飘直刺心上——我目前的存款几近于零!尽管没有照他说的“胡乱”花钱,但的确花掉了许多不花也可以的钱,比如奶瓶,国产玻璃的不到一元一个,进口硬酯的得十几元,都可以煮沸消毒,但后者分量轻得多,也不怕摔,我便买了这种,有钱当然要买好的。一买就是十个,喝奶的,喝水的,喝果汁的——我怎么就会那样轻信,真以为身后戳着一个可靠的私家银行?
再有七天,我的女儿出生……
孩子要出生的信号比预产期提前了四天,是一个周六的晚上,近十一点的时候。冉已经在大床上睡着了,我躺在他身边迷迷糊糊正要睡;屋外门厅搭了张行军床,目前彭湛睡在那里,等保姆来后那就是保姆的地方。到那时我们再把别人送的一张折叠婴儿床支起来让冉睡,彭湛睡在冉腾出的床位上,现在婴儿床暂放在大床的下面。我把每一个细节都考虑到了并做了安排再不敢有一点马虎,彭湛是这个家里的一个客人。来京后的当天晚上他在楼道公用电话处打电话打了近一个小时,把他到来的消息给他北京的熟人朋友通知了一个遍,他似乎比一般男人更需要那种成群结伙高谈阔论推杯换盏的生活方式,缺一日都会觉空虚失落,仿佛遭到了社会的遗弃。接下来只要接到邀请便会潇洒而去,有时一去一天,两顿饭都在外面吃。有人请吃饭于他不仅是口腹的满足,也是一种精神享受。那几日白天我仍像他没回来时一样,一个人待在家里。晚上他倒是都回来,但我相信那只是因为尚无人留宿。后来我对彭澄说起过这事,口气里也许是带出了一些不满,不屑,彭澄挥挥手说我哥就这种人,没治;又说,其实男人都一样,他们是一种比较社会化的动物,离不开存在在群体中间的那种活力和生气——委婉地反驳了我,到底是亲兄妹。抛开情感偏见,彭澄说得其实很对,替彭湛想想,一个蜗牛壳也似的家,一个臃肿沉郁的老婆,如何让一位“社会化的动物”获取他生命孜孜以求的“活力和生气”?
感到腹痛时彭湛正看电视,一个外国片子。我没马上告诉他,还得进一步确认一下,腹痛过后我按照书上学得的知识做自我检查,发现“见红”,于是告诉他我可能要生了。他问这就去医院吗。我说恐怕是。边说边穿衣服,穿好衣服就去拿为入院而提前收拾好的包,里面有洗漱用具,内衣裤,托人在卫生科里高压消毒过的卫生纸,挂号证,还有钱。这其间彭湛一直跟在我身后,用这种方式表示着重视和关心,只是抽空瞟一眼电视屏幕,也许是正看到关键处。待我收拾好了东西,他就不知该干什么了,又不好再继续专门看电视,于是问:“现在怎么办?”全是疑问句,也是客居他乡,无用武之地。我让他给申申打电话。他拿着号码下了楼。
我坐在床沿上等,腿上放着我的那个包,心中忐忑:申申他们能按时赶到吗?如果有什么问题,我该怎么办?要不要现在就给单位打个招呼防患于未然?单位会马上来人来车,可这些对此刻的我远远不够,此刻我想做一个纯粹的产妇,什么都不再过问什么都不用张罗。彭湛回来了说是电话打通了,然后坐下来同我一起等,背朝电视机。为什么不关上呢?我想,但没说,那念头仅一闪而过。……宫缩一阵紧似一阵。看表十一点半多了,仍不见申申他们影儿。我想我不能再等下去了,就对彭湛道:
“通知我们单位吧。”
“怎么通知?”停停,补充道,“你们单位我谁也不认识。”
他若是仅问“怎么通知”,我就会告诉他怎么通知。但他已有“补充”在后,我就不便再说什么。何必要勉强他难为他呢?没他已经够我累的了。我站起身,准备出门下楼打电话,就在这个时候,门铃响了。我原地站住,屏息静气。彭湛去开了门。当申申和陆成功真真切切站在了我的面前时,我一下子软弱得泪水盈盈,一手抓住包,一手使劲抓住申申的胳膊,急急地道:
“我要生了!申申,陪我去医院!”
陆成功先下楼发动车去了,申申挽着我同我一块向外走,彭湛跟在我们的后面走,到得门口后我换拖鞋,感觉他在迟疑,于是抬头,他这才从拖鞋里抽出了一只脚去找皮鞋,我拦住了他。
“不用我了吗?”
“不用了。”
“还是去吧。”
“冉要万一醒了呢?”
“也是啊。申申,那就麻烦你们了。”
申申嘴唇紧闭,摆摆手。我们下楼,拐下一层后,听到楼上房间门“咣”一声,关上。申申立刻开口了,很激动:
“你什么意思嘛!”
“他儿子在家,家里没个大人不成。”
申申站住:“那我去替他看儿子!”
“行了,走吧。都什么时候了!”
下楼时申申一路数落,无外乎是说我惯他,话里话外透着这样的一层意思:我宁肯用朋友也舍不得用丈夫。她因此而不平衡。
我没解释。申申没生过孩子,体会不到一个产妇这时候的心情。这个时候的她哪里还顾得上那些常理常规该与不该舍得与舍不得的琐屑了?她太需要依靠太需要温暖了,那种能够让她闭眼大撒把的依靠,可心可意的温暖。对我而言申申是而彭湛不是,不仅不是反需我额外地为他分出一部分精力,他是我家的一个客人,叫主人累心:怎么安排他,他需要什么,他满不满意。这个时刻,我不希望这样的人在我眼前晃来晃去。
腹痛越来越紧。痛时我就抓过申申的手紧紧攥住借以止痛。她回握着我的手不住声地安慰我不住声地催促陆成功“快快快”;肚子不痛时我就松松地靠在她的身上,闭着眼睛感觉着车窗外飞速向后闪去的橘红色路灯……
挂号交费办住院手续,申申他们跑前跑后一路地给我办将下来。我只须跟着他们就是了。在产区走廊门口,他们被拦在了门外。我当然希望申申能一直陪伴身边,实在不成也无所谓了。说到底,产房才是产妇最可靠的归宿。
我被安排在一间八人病房里,我就是这病房里的第八个。进去的时候那七位同仁都睡了,已经半夜一点钟了,我在困倦和腹痛交替中度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