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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人家的男人在家。春上,郭长义辞掉刘大头排的义务工,帮柳金香吱吱扭扭往山上挑水时,举胜子媳妇心眼里气死了,好几天睡不着觉,心里一波一波的,很不平静。她本不是一个风流女人,可因为柳金香住在西院,低头抬头都能看见,那段时间她的心里像着了火。后来,出了风声,出了事,她心里的火才熄灭了。她不但心里的火熄灭了,且从柳金香的命运中,看到一个真理,别人的就是别人的,你把别人的东西弄成自己的,你就触犯了天王神灵。让一个心肠热得一煽风就容易起火的举胜子媳妇,眼睁睁看鞠广大把活路扔在那里,实在是不可能的。
举胜子媳妇进院,没有帮鞠广大包手,而是直接蹲在打了半截的帘子上。庄稼人向来不惜皮肉,庄稼人向来把活路看得比皮肉更重。举胜子媳妇手指很细,但十分灵敏,稻草在她手中一扭一个花一扭一个花,很快就扭出了一尺多远。最初,看着翻在举胜子媳妇手中的花,鞠广大没什么反应,后来,不知为什么,一点点的,举胜子媳妇的面孔在鞠广大眼里灵活起来,生动起来,有模有样了。她不但有模有样了,还嘟噜一声说出一句话:广大哥,金香嫂的身子已经不干净了,火化就火化吧。那是在给老婆火化那天说的,可是它分明在鞠广大耳边响起了,鞠广大一个激灵,忽地冲到举胜子媳妇跟前,猛地揪住她后背的衣服,怒目圆瞪:“你说金香的身子已经不干净了?啊——”因为没有防备,举胜子媳妇脸色煞白,猛一转身挣脱了鞠广大,跑出院子。一次不动声色的报复之后,鞠广大没有长时间地安宁下来,愤怒和屈辱,再一次在鞠广大身体里觉醒了。它最初只在眼睛里,在抓住举胜子媳妇那只手上。当日头西沉,院子上罩了一层阴影,忿恨便和阴影一起,充满了他的整个身心。/67/
忿恨着,确比空落着要好,忿恨着,能使鞠广大脚踏实地。那天晚上,鞠广大没有做饭也没有吃饭,他把鸡鸭圈好,闷闷地抽了一支烟,等天色黑透,就晃悠晃悠来到街西的金水小店,买了两斤白糖两瓶二锅头,摸黑走向村长刘大头家。一些年来,在歇马山庄,鞠广大最看不惯、最反感的,就是刘大头了。他的老婆二十年前依仗他的权势,用恶毒的语言在他的生活中掘了深井倒不算什么,他最反感的是他那双只会朝上看攀高枝的豌豆眼。关于刘大头的攀高枝,歇马山庄流传着好多故事,其中有两个故事几乎家喻户晓,一个是关于他的女儿,一个是关于他的老婆。关于女儿的故事并没有什么奇特之处,是说他为了把二十二岁的女儿嫁给四十二岁的乡农委主任,把女儿骗到城里亲戚家串门之后,请乡工商所的人吃了一顿饭,让他们以公家名义生生把女儿自由恋爱的一个开理发店的小伙的门头房封了,并以女儿的口吻给小伙写了一封信,信上说她绝不嫁一个干个体没有正当职业的男人。等他的女儿回来,他又以小伙子的口吻给他的女儿写了一封信,信上说他绝不娶她这样忘恩负义的女人,致使他的女儿一气之下遵从了父命。结婚两月之后,有人把真相捅出来,他的女儿回来又哭又闹,差一点服了毒。关于老婆的故事,可是有些蹊跷,蹊跷得让人难以启齿。关于老婆的故事,事实上也就是关于刘大头之所以叫刘大头而不叫刘喜忱的来历。这个故事暗地里被叫着“一个中心两个基本点”,是说历任乡长,只要上任,不到半年,就一准是他家的常客。刘大头长了一双朝上翻的豌豆眼,又黑又丑,却有一个漂亮老婆。请乡长登自己家门,是因为家里有个漂亮老婆。而常常是乡长进去了,他却要走出来,躲得远远的。于是,村里懂点政治的干部就私下总结,刘大头请书记进家,为的是一个中心——保自己村长职务,而围绕这一个中心,他与乡长交代了两个基本点,一是动作要快一点,二是动静要小一点。乡长是否个顶个都到过刘大头家钻过刘大头老婆被窝这很难说,但确实他的村长一当就二十多年。几年来,鞠广大春节同郭长义一起喝酒,话题一转到刘大头,两人都咬牙切齿。要说做人,个人有个人的德行,谁好谁坏,都是自己帽子自己戴着,谁也影响不了谁,可是偏偏刘大头是一村之长,他攀高枝意味着他从不正眼看老百姓,从不为老百姓做事。他不但不为老百姓做事,还在村里男人出民工之后,以职权之便找女人麻烦,打女人主意,该给水田放水时不放水,该分化肥时不分给化肥,让村里男人一到过年,就低三下四往他家里跑,鞠广大几乎年年如此。舍上两瓶酒倒不心疼,关键是向这种人低头憋屈。郭长义曾一再跟鞠广大讲,不用理那种人,他不敢怎么样,就是想贪你两瓶酒。可是为了老婆,鞠广大一直不敢不理他,毕竟,他和郭长义不一样,郭长义在歇马山庄有根有底有一大帮嫡亲直系,前街后街一招呼浩浩荡荡,不像自己是根独苗。鞠广大在推开刘家屋门的一瞬,衣服剐在了门闩上,使他身子向后抖了一下,然而这一抖,鞠广大往屋里走的步子反而更大了,好像有些不服气。刘大头一如既往,脑袋偏倚被垛,在那里默看电视。他的老婆则在地下洗头,一头的泡沫,看上去仿佛一只狮子。刘大头看到鞠广大,豌豆眼翻了一下,似乎有些意外,但没一会儿,就恢复了原样,眼睛朝上眯着,嘴里挤出一句话:坐,坐吧。鞠广大没有说话,他只是把东西放到炕上,委到炕沿上坐下,眼睛盯着刘大头老婆头上渐渐被水冲去的泡沫。当刘大头老婆洗净头,直起腰,朝他点点头,鞠广大才开口说话。鞠广大说,“刘村长,谢谢你这些年对俺的照顾,金香和郭长义的事,俺全都知道了,全都知道了。”刘大头再一次把豌豆眼翻起来,一丝黑幽幽的光亮在里边闪动。
四
郭长义做梦都不会想到—鞠广大会用这么一招报复他,挨门挨户送混汤菜。这一招简直太绝了,它绝就绝在太日常,太贴近生活,太不像报复。就因为太不像报复,而报复起来是那么透骨,那么彻底,犹如挠了你的脚心却不让你笑,挖了你的心肝又不让你叫,叫你活活难受。最让郭长义难受的,是上举胜子媳妇家。这个总是热气腾腾的女人在他和柳金香的事上看到哪些细节并不重要,这个总是热气腾腾的女人将她看到的细节在歇马山庄广播了多少次也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女人曾被他劈头盖脸地训斥过。那是今年四月,清明节的第二天,因为风大,给花生覆膜覆不住,女人们纷纷慌了起来,因为老婆有病没出民工的郭长义见女人慌在山上,覆完自家之后,一家一家帮忙。郭长义帮忙,女人们当然高兴,跟他有说有笑,话语和笑声满山野滚。或许因为举胜子媳妇等得太急了,急得对那样的话语和笑有些反感了,当最后一个帮到举胜子媳妇的时候,只听她说:长义哥,别嫌俺多嘴,你帮大伙干活是好事,弄出动静可不怎么好,咱山庄女人可不是省油的灯,随便就能编/68/
出瞎话。这样的话说一遍两遍都不要紧,她几乎是喋喋不休说个没完,好像郭长义就是那样的人。不知说到多少遍,一股火蹿到郭长义脑门,郭长义终于火了:弟妹,你把俺当什么人了,俺郭长义是那号人吗?火蹿到脑门,散发出来,就不是火,而是水,猛不防就浇灭了举胜子媳妇。那次之后,举胜子媳妇一见到郭长义就老远躲,像小鸡见了老鹰。直到那次跋山涉水到山上向他报告柳金香的死讯,才是几个月之后的第一次面对。那其实不是报告,是讥讽,是刺激,意思在说,你是哪号人?挑担走进举胜子媳妇院子的刹那,郭长义满耳都灌着这样一句话:你是哪号人!
细细体会,郭长义最难受的,还不是上举胜子媳妇家,而是刘大头家。举胜子媳妇不管说什么,家里没有外人,刘大头家坐了一屋子人。到了这个时候,见一个人和见十个人,实际上也没什么两样,一个村上,迟早总是要见的,郭长义最受不了的是刘大头在人群里那一脸得意的笑。郭长义和刘大头,早先就不对头,他们的不对头,还是郭家和刘家的不对头。郭家和刘家,实质上没有什么矛盾,这是一种难以说清的东西,就像猫和狗的不对头,是气息的不对。在歇马山庄,刘家人确是像猫,每时每刻都在踅摸时机,一旦咬着绝不放过。刘大头不但一直死咬着村长这个职务不放,还托人把儿子安排到县税务局;他的弟弟不但死咬着水库巡逻员不放,还一有闲空,就和刘大头一样,抱着膀,在歇马山庄屯街上逛来逛去。如果说刘大头是只老猫,那么他的弟弟刘喜明就是一只小猫,他们山岗上一站,山庄的女人都是他们的猎物。而郭家人却更像狗,他们除了忠于日子,忠于土地,忠于他们的祖威,忠于自己的手艺,对于非分的事物,从没有非分之想。如此一来,猫对狗就有些害怕,有些畏,这倒不是怕狗咬耗子多管闲事,而是怕狗咬猫多管闲事。每年过年,刘大头杀猪请客,乡上一拨,村上一拨,这第三拨,就是郭家兄弟郭长仁、郭长义、郭长礼、郭长治、郭长信,也是小老百姓当中惟一的一拨。可是不管刘家怎么请郭家,郭家从不请刘家。刘家在这一点上也很大度,不管你郭家请不请我刘家,刘家每年都照请不误。毕竟,刘家有着自己的目的。郭家知道刘家的目的,也知道刘家猫一样的本性,但从不去揭穿,只要没惹到头上,郭家也犯不上管。可是春上,二十多年一直出民工的郭长义突然留在家里,亲眼看见刘大头这只老猫趁分树苗之机东家进西家出,尤其到了一些分家另过的年轻媳妇家,一上午一上午地坐,他有些看不过,就真的要管管闲事了。他不是个粗鲁之人,说不出难听的话,只是把刘大头找到西罗锅腰,指着老牛山上一排杨树,旁敲侧击:老哥,你看那片杨树,多直。树长在山上,头顶天根触地,直不直,一看就知道了,人也是!刘大头先是一愣,有一丝警觉,还有一丝愠怒,但很快,他就笑了——那是歇马山庄除了郭家人,别人谁也休想见到的笑。他连连说,是是,直的……直的好直的好……
谁知,没出半年,弯的不是刘大头,却是郭长义,郭长义不光弯了,还栽倒在地上,落得满嘴啃泥。狗咬猫是为了不让猫咬耗子,弄归起狗自己咬了耗子。郭长义挑担走进刘大头家院子时,刘大头当着一屋子人,就大声叫道:哟郭老弟,挑着担子腰板还那么直,我还以为是谁呢!颈窝里的汗一下洇湿了心坎。
细细体会,郭长义最难受的,还不是上刘大头家,而是他的嫂子家。外人扔石子,怎么疼,都是外伤,而亲人朝自己扔石子,即使不疼,也是内伤。关键是郭长义的大嫂并不是个多么温和的女人,从她嘴里说出的话比刀子还厉害。她的厉害和郭长义老婆的厉害倒是不一样,她厉害,但讲理,郭长义老婆厉害,毫不讲理。所以郭长义老婆毫不讲理骂人的时候,他就躲到嫂子家。厉害又讲理的女人最大的特点,是善于从别人的缺点打开缺口,批评别人议论别人。看上去批评议论的是事,实际上讲的是理,看上去讲的是理,实际上是对遭遇到不讲理的人的同情。这一点很让郭长义舒服,有一种挑开疥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