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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后来,郭长义心里已经什么也装不进了,已经很满了,已经满得不晓得自己为什么而喝酒了,快意,已经变成了满嘴酒气一腔废话了,他的一腔废话就一个字:好,好,好……
那天晚上,郭长义并没喝太多的酒,仅一小杯,但他醉得一塌糊涂,怎么上的炕脱的衣完全不知道。后半夜,他从沉醉中醒了过来,他醒来,一开始,还迷迷糊糊,还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后来,他看清了挂在窗上的月光,看清了月光下老婆煞白的脸,看清了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屋子,就这么的,一点点的,他想起了夜晚里的酒,想起了刘大头,想起了鞠广大的新婚,想起了那句在他看来足以能够打败刘大头的话……然而,这个晚上,当那句话再度想起,便不再是一句话,而是一个幽灵,一个女人的幽灵,她好像就停在门外,专门等待郭长义从睡梦中醒来,好跟着月光一起泼洒进来。她泼洒进来,郭长义却再也找不到胜利的快感了,那胜利的快感恍如一场梦,全被搁在了夜的那一边,他能感到的,是与一个女人无限的温存和缠绵,是一个身体与另一个身体的如胶似漆,柔情似水。也许,她是被鞠广大放出来的,鞠广大和黑牡丹结了婚,就把柳金香放了出来;也许,自从那样一句话破土而出,她就已经跟在郭长义身边了,只是他那时被突如其来的胜利冲昏了头脑,使他忽视了她身体的存在,或者说,虚无的胜利掩盖了她的身体。反正,在鞠广大的新婚之夜,在胜利感消失之后,柳金香的身体显露出来了,她跟月光一起洒进来,是那样凉滑、柔软,她的手抚摸着他的脸,脖子,胸脯,一寸一寸,她的手轻极了,如同春天里的柳絮;她的腿绕在了他的腿上,没有多少重量,却叫你喘不过气息;她哈出的气在你身上流动时,滚热滚热,叫你的心往嗓子眼里欢跳,他一遍遍调整着姿势,抚慰着柳金香的身体;当曙光透过窗扉射进来,郭长义已经大汗淋漓。天亮了,日光又一次从东边升起来。日光升起来,却并没有送回昨日以及几天来悬于心头的快意,反而照见了郭长义的清癯、消瘦。一夜之间,郭长义竟然瘦得不成样子,眼窝发黑,脸色泛黄。郭长义其实早就瘦了,但没有瘦得如此厉害,村里人大街上遇到,大老远就喊,妈呀长义,你怎么啦?怎瘦成这样?郭长义瘦成什么样子,他自己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只知道,在鞠广大与另一个女人结婚的那个晚上,他开始想一个人了,想柳金香。这是一个意想不到的局面,但它确实发生了,郭长义想柳金香,想她的身体,想她的气息,想她的温柔。每天晚上,只要夜幕降临,她就穿着枣红色小褂向郭家院子款款走来,她走来,先是站在院子门口,瞪着黑幽幽的眼睛,看着她喂猪喂鸡。她的目光总是跟着他,躲着他的老婆,她一见到他的老婆就忽地消失,等他老婆进屋,再出来。她最热烈的时候,还是在他的老婆睡着之后,那时,她一点不像原来那样含蓄,变得十分野泼,完全就是一个风流女人的样子……因为想金香,郭长义不喜欢白天而喜欢夜晚,因为只有夜晚,他才得以与她亲近。但后来,柳金香彻底没了顾忌,大白天里,也要与他亲近,她的身体在白天里,已经不是身体,没有重量,但她压在他的心上,让他时不时地就叹一口气。就这样,一个又一个夜晚,一个又一个白天,到后来,郭长义竟像鬼神附体一样,无论走到哪里,都痴呆呆的。终于,国庆节到了,时光再慢,也还是时光,总要向前流着,庄稼人不讲究国庆,郭长义却是天天数日日盼。郭长义盼,并不是讲究,而是选中这个日子做一件大事。这件大事,当然是日思夜盼的结果。国庆的前一天,郭长义骑车到小镇去了一趟,买回鼓鼓囊囊一包东西,是一摞印好了冥钱的黄裱纸和几炷香。这些东西村里金水小买店就有,但他还是去了镇上。在歇马山庄,祭祀亡灵的鬼节一般是指农历十月一,郭长义这么早就买回香纸,老婆狐疑地看着郭长义,怒斥道:干民工干的把鬼节都忘了,不是阴历吗?郭长义却说,多少年没在家呆了,俺给祖宗过两回节。
是在黄昏时分,郭长义才携着冥纸走出家门的。郭长义走出家门,直奔郭家坟地。郭家坟地在东锣锅腰的前坡,被一片紫槐林环抱着。郭长义找到坟茔,分别点了香,烧了纸,但他没在坟地久留,也没有跪拜,他在坟地站了一会儿,就拿着香纸朝另一个方向走去。郭长义要去的,其实是柳金香坟地,选择阳历十月一,正是为了避开鬼节这个日子跟鞠广大撞在一起。柳金香的坟地在东锣锅腰的后坡,需翻过一道山岗。日头已经逼近西山,野地里腾起了一团薄薄的雾气,是有些凛然之气的雾气,晚霞在天空中烧着了一朵云,使整个山岗显得很亮。郭长义大步流星,没一会儿就来到目的地。来到柳金香坟地后,郭长义先是伫立了一会儿,直直地盯着坟头上的泥土,好像他能透过泥土看/83/
见躺在里面的人。后来,他慢慢地转到坟前,蹲下来,打开冥纸,划着火柴。郭长义在做这一切时,很冷静也很麻利,当纸和香徐徐点燃,他跪了下来,他两手举地,磕了三个头,然后清了清嗓子,想说话。可是,就在他清了一下嗓子,要说话的时候,突然地哽住了,一股莫名的溪流抵入了他的胸腔、喉口,使他一时哑了口,说不出话来。不但如此,当眼前的香纸燃起了红红的火苗,当郭长义从一串串的火苗中看到柳金香的眼睛,他竟膝盖一软,一下子扑倒在坟头。
郭长义扑倒在坟头,放声大哭起来。长这么大,郭长义从未哭过;一段时间以来,他惊恐、沮丧,悔恨、难过,也一直没有掉过眼泪;几天前,他拿定来坟地看金香的主意,是准备了一席话的,并没准备哭。可是,哭向来无需准备,哭说来就汹涌澎湃地来了。郭长义趴在坟头,两手握住坟头的泥土,他的嗓音很宽,有如凉风掠过地面,他的嗓音开始是粗放的连贯的,可是一点点的,细了下来,颤抖起来。不知过去多久,大约一刻钟左右,哭声渐渐弱去,仿佛滔滔洪水渗入地下。当哭声终于渗入地下,郭长义开始说话了,他说:金香,我郭长义对不起你,我郭长义不是人,对不起你,天地作证,从今天起,我正式娶你做我的女人,做我的女人……
九
鞠广大把黑牡丹吓跑的当天下晌,吕氏家族的所有亲戚都来到鞠家,刘大头夫妇,他们在外的儿子,姑娘,乡农委主任女婿,还有刘大头的二连襟,二连襟的儿子、姑娘。最先发言的,是刘大头二连襟在外的儿子,这小子蓄个平头,据说在搞什么股票,说起话来振振有词。他说,三姨夫,都什么时候了,还不开放,不能永远过老套日子,不都在讲与时俱进嘛,大姨夫家的大哥都没回来,人家一家三口坐飞机旅游去了,咱乡下人不旅游,改善改善总是应该的吧。早先,你鞠家没和吕家连亲,不讲究,谁也管不着。其实不是管,这是在乎你,挂着你。我大姨是挂着我三姨,你别拿好心当了不是!乡农委主任第二个发言,他虽属下一辈儿,但因为年龄大,口气里明显带有批评:广大,岳父岳母看上你,是觉得你本分,老实,怎么才不到二十天,就动了手,她遭了半辈子罪,你又不是不知道,做男人得像男人,得负起责任。第三个发言的是黑牡丹的二姐,正经的大姨姐,言辞当然要尖锐了,她说:待好我妹妹,还有你亏吃吗?你鞠家早先是什么样子,现在是什么样子,你自个不比比看吗?结婚收拾家都没用你花钱,你心里难道没有数吗!牡丹不是不会做饭过日子,她吃苦吃得太多,她应该享点福了。来的人你一言我一语,都发了言,就刘大头夫妇没有说话。他们不说话却比说话还有力量,有威力,是那种操纵局面的威力,是那种不用说话就可以操纵局面的威力。鞠广大也没有说话,自始至终,他只是静静地听着。他自然操纵不了局面,他不知道大家还会说些什么,但从大家已说出的话中,他悟出了一个事实,那就是,他上了刘大头的当,黑牡丹已经不是一个正常的女人了。这是他最最害怕的局面,他因为证实了这样的局面,而一时间无话可说。亲戚们并不想让他说什么话,只在后来离开鞠家时,提出一致的要求,要鞠广大跟过去把黑牡丹领回来。说起来这不是什么要求,而是一个台阶,是鞠广大铺给吕家亲族的一个台阶,也是吕家亲族铺给鞠广大的一个台阶。鞠广大站在门槛边,迟疑了好半天,脸都紫了,直看着一帮人的背影转出了院子,才上了门闩,关了门口的门,朝街西走去。黄昏时分,鞠广大把黑牡丹接了回来。他们回来,自然不是步行,而是坐着一辆轿车,是刘大头从乡政府调来的一辆轿车。街上聚满了看光景的人,大家一边看,一边耳语,一个说,鞠广大才倒了霉。另一个说,有钱难买愿意,谁叫他愿意。鞠广大下车进家,就开始拿草生火,动作的麻利,好像痛下决心要将黑牡丹侍候到底。黑牡丹进门,连火也不烧了,只拿一条抹布在炕沿上蹭,对锅灶上的事不闻不问,好像守定一个信念,坚决要鞠广大侍候到底。
做好饭,鞠广大没有马上盛上桌子,他擦了擦手,急匆匆来到偏厦,在里边找起了东西。偏厦搁放的东西,早在除旧换新时就变了顺序,挪了位置,但他就是不甘心,拿着手电筒,一遍一遍翻,一会儿把东西挪上边,一会儿又把东西挪下边,终于,还是没有翻到。这时,鞠广大明白,他要找的东西已经被吕家帮忙的人扔掉了,他们是想彻底断了他跟从前的联系。这一来,鞠广大便有些不服气,更有了劲头,立即关了厦门,走出院子,去了金水小卖店。
鞠广大要找的东西不是别的,是金香死后没烧完的香和纸,其实要想烧,没有烧不完的,无非是一把火。都因为他对金香有恨,便没有烧净。鞠广大在金水小卖店拿了香和纸,毫不迟疑就奔了锣锅腰后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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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野静极了,晚霞在深秋的天空红红地烧着,山野已经有了一丝寒冷之气,在这乍寒还暖的深秋的黄昏,鞠广大因为步子迈得过于急切,没有感到半点冷意。来看老婆金香,是结婚第二天就有的想法,可是那时他一直压着它,不让它冒头。现在,他再也压不住了,他在吕家一屋人对簿公堂似的审他的时候,就压不住了。在那样的时候,他内心里最强烈的想法就是去告诉金香,一个好女人,强过一百个好亲戚,没有一个好女人,什么什么都是狗屁。
鞠广大很快就爬上了锣锅腰坡顶,看到了坟地,可是,当鞠广大爬上坡顶,目光无遮无拦地探向了金香坟地,抱在胸前的香和纸哗的一声落到地面。
金香的坟头,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正厮打着滚在一起,他们当中,男的正攥着女人的头发,女的正攥着男的衣领,他们一边厮打,一边滚动,他们除了动作,没有一句语言。他们好像双方都丧失了力气,抑或生怕语言分散了力气,都想把力气攒到手上,抑或不想让村里人听到,反正吭哧吭哧厮打的声音是旷野里惟一的声音。然而,他们滚着滚着,打着打着,突然地,不动了,他们好像不约而同看见了鞠广大,突然